人生如棋,落子無悔。
某一年裡頭,她迷上了對弈,天天找他一塊擺弄棋子。他覺得此乃兒戲罷了,然她慎重得緊。為此,他們大吵一架吵,之後還是小萍來解了圍。
念及小萍,他的心頭再次牽扯出一把子難過。此生,已注定虧欠小萍良多,無以為報,唯有盼她來世平安喜樂一輩子。
來世?那他自己會有來世嗎?
囹圄的十面黑暗包圍着他,鐵窗反成了最明耀的所在。
巴掌大的一個豁口,一掐墨灰的天,半角瓷白的月,鋒利逼人的意味,照進的一抹光華卻有着古樸的柔軟,像陳年的酒釀,極容易把人引入一份恍然如夢的前塵裡去。
斑斑駁駁的牆壁上,依稀映着他發髻淩亂的重影,是雙角的模樣。
“總角之宴,言笑晏晏。”
這是他在京中時,應北夏朝蓮公主之請寫的一句詩。可現下搜腸刮肚,他怎麼也記不起下文來。
他擡了擡胳膊,意欲摁一摁極度難受的腹部,猛然發覺眼前的一輪月變得十分亮堂,直逼三月春陽,迫使他禁不住垂下眼皮,同時舉袖一遮。
“阿豫!”有人在輕喚他。他揉揉眼,掀眸一看,趕緊站了起來。
“娘,您怎麼來了?”
“娘看你今天都悶在屋子裡,便過來瞧瞧你。”母親把桌上攤開的書挪到一旁,從仆婦捧着的食盒裡端出一碟子酥胡桃,“阿豫,讀了這麼久的書,吃點胡桃補一補。”
他忙謝過,扶母親坐下。母親卻拉着他的袖子,既憐且愛地給他整理衣上的褶皺,微蹙着眉道:“阿豫,以後讀書累了就去榻上歇。這時節天氣多變,你這樣趴着睡,不經意間就要受涼的。”
語罷,環顧一周又問道:“服侍你的幾個小厮,都去了哪裡?”母親話音甫落,兩名仆婦便要去拿人。
他搖了搖母親的胳膊,陪笑道:“娘,我看書時就喜歡自個兒待着,是我把他們攆開的,娘就别罰人了罷。”
“你呀——”母親戳了一下他的額角,含笑薄嗔道,“下不為例!”又好生囑咐他一番,方被仆婦擁着出了院子。
将母親送至門外,他陡地記起一件事來,又立即趕上去叫住母親:“娘——”
母親見他期期艾艾的,忙上下打量他,問道:“果然受了涼氣不成?”
“沒有的事!”看着母親關切的神情,他隻得改口謅道,“我想着娘可能要去前頭爹爹那裡——”
“怎麼?怕了?”母親笑着拍拍他的手背,“你爹就是那麼個犟脾性,近日他還在我面前一個勁地誇你,誇你功課大有長進。往後,在你爹面前收斂點,那些個木頭東西,你别太沉迷就行。”
他心虛地應了聲“是”,目送母親遠去。
麗日遲遲,午後的花影已移至廊檐下。惠風暢暢,鳥鳴啾啾,花香融融,書裡書外皆是春意擾攘。
他呆看一會,再無心思回房讀書,便沿着遊廊轉去了園子,最後駐足在一塊太湖石畔。
放眼望去,但見花木疊嶂,清流掩映,莺飛鹂啭,正是滿園春色釀花天。然他心系者,唯那紅綠扶疏間的一株桃。
昨夜他來時,那桃花才冒出零星的幾朵,可今日已半吐胭脂,深紅淺紅堆在枝桠上,經粼粼池水一照,真個花光潋滟。
又偶有三兩片花瓣怡然飄下,風來時便會綿密些,猶如花雨。
他拾起幾瓣栖在太湖石上的落花,微感煩悶,心裡有股難以言喻的焦躁。
适才,他是想問問母親知不知曉黎家何時抵達西洲。可話滾到嘴邊,他蓦地膽怯起來。
春陽徐徐西沉,他跺了跺酸麻的腿,忽見小萍打一叢花後轉出,手裡還撐着一把油紙傘。
小萍系着水紅绫棉裙,上罩蜜合色薄棉襖,徑直朝他走來。他記得,在阿慕及笄那日,小萍的裝扮便是如此。
比及近前,小萍福了福身子,笑吟吟說道:“爺,小萍來接您啦。”
見小萍好端端的,他心頭一松,待舉步随小萍離去,又覺空落落的,便道:“小萍,桃花還沒有落盡,我想再等等。”
“爺說什麼胡話呢?”小萍指指傘外,“桃花早沒啦,爺自己看看。”
傘外,蒼穹是森冷的蟹殼青,淅淅瀝瀝的雨将一樹槐花打落大半,青青白白鋪一地,哀涼如孤寂的月色。
是暮春初夏時節到了。
他登時憶起後面的詩文來——“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江豫!江豫!江豫!江豫!江豫······”
似仲夏午後的驟雨,镌刻于記憶裡的聲音倏忽而來,擊在承煙湖的田田荷葉上,喧鬧無比。他以為是出現了幻聽,勉強把眸子試探撐開,卻看到她果真來了。
一霎,心中騰起的歡喜,不亞于在承煙山的那條小路上看到的“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