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夏末時節了,白天雖依舊熱着,但早晚涼爽了許多。
趙姝兒鎮日陪着黎慕白,抑或去許佩娘那屋裡坐坐,瞧一瞧許莞的病情。
如今這院子裡,住着兩名病患。
黎慕白自從病了之後,精神大為不濟,多數時候都在昏睡,即便醒了,也是神思恍惚之狀。
好幾名大夫給她仔細診過,也開了方劑,卻難以說出個所以然來。
趙曦澄知她是心病,遂命王赟無需再延醫。
他本想盡快攜她返京,以便途中能多些遊玩的工夫,如此她也能好生散散心。叵奈,她并未表明自己要随他中去。況且她目下的身體狀況,也承受不住舟車勞頓。
是以,他命杜軒與杜轶值守時多留心,并讓他二人肩負抓藥煎藥等事宜。
而另一廂,因着許莞亦住進了那處院子,多有掣肘,他不能如先時那般時時去瞧她,隻得請趙姝兒費心照料。
此外,西洲最近的幾起案子,盡管業已了結,但未盡之事頗多。湊巧涉案的裘業為衙署的捕快,他便以該由頭為藉口,着手整饬西洲的吏治,一壁暗中深入調查,捎帶到軍中看了看。
轉運使江達安因喪子之痛,本在家中靜養,也不得不掙紮着天天去坐班。知州裴文棟與通判汪緻遠倒是十分配合,唯節度使羅望霆稍有推搪。
幾經肅整與清查,在他的授意之下,王赟循着裘業和邢三這條線,同西洲衙署一道,終于把一夥以拐賣婦孺為營生的惡徒盡數擒獲。
是日午後,晴光滟滟,流雲容容,蒼穹一泓澹澹的藍,端的是個通清的好天氣。
陶罐裡的蟋蟀不知何時逃了個幹淨,趙姝兒隻好孤坐在窗下,獨自擺弄棋子。
和風陣陣入室,木葉沙沙搖擺,吹得趙姝兒的袖擺飄飄飛展。
她捋捋衣袖,隻見小臂上的幾條疤痕已淡去,不細看都難以發現。
棋枰上,日影樹影重疊縱橫,好似她家中湖畔那随風搖曳的紅蓼,不過是灰撲撲的顔色,一味亂蓬蓬地胡攪,教人難以拆解。
她看了看棋譜,瞅了瞅占據了半壁棋坪的黑白之子,忽覺乏味至極,一把将捏在手中的黑子重重擲回棋奁,餘下的棋子也懶怠拾掇,起身徑直走到門首,囑咐杜軒幾句,自個兒尋許佩娘說話去了。
許佩娘恰巧亦出了屋子,兩人便在廊下站住了。
原來,許佩娘準備去探望黎慕白,再向黎慕白與趙姝兒辭行。
趙姝兒成日裡不得出院門,見連能說說話的許佩娘也要離去,便出言再三挽留。
許佩娘推脫不過,隻得告訴她:“趙姑娘,實不相瞞,是阿簪她執意要走的。”
“阿簪?”趙姝兒一頭霧水,“阿簪又是誰?她是大娘的何許人也?”
“阿簪便是莞兒。”許佩娘含笑道,“莞兒她對我說,即日起要改名為芩簪。”
趙姝兒點點頭道:“這般也好,橫豎許姑娘往後是要跟着大娘一家子生活的。隻是,她的身子骨不是還沒好利索嗎?”她一壁說一壁往前走,“這些天她病着,我還沒跟她說上話呢。”
“趙姑娘,請等等。”許佩娘忙跟上,甚是難為情說道,“請趙姑娘多多見諒,阿簪目下不想見人。”說着歎了口氣,“阿簪在外面吃了許多的苦,幸得老天護佑,才得以與我重聚。往後,等阿簪的病症徹底痊愈了,我必定帶她來拜謝姑娘。”
趙姝兒已曉得許莞患有離魂症一事,也就住了腳問道:“王大人可知你們要離去一事?”
許佩娘搖首道:“我是打算先來拜謝兩位姑娘的。我與阿簪說了,這次害死她家的兇手能夠得以落網,多賴白姑娘。我們住在這裡,也多賴姑娘的照顧。對了,白姑娘的身子可好些了?我想當面去拜謝。”
趙姝兒道:“她的身子倒是好多了,不過,她剛服過藥,在歇晌。大娘的心意,我會轉達給她的。”
許佩娘又深深一揖,再度謝過趙姝兒,方踅回屋子。
廊外陽光正好,幾株喬木益發地停僮蔥翠,偶或三兩片葉飄落,也難以損其豐茂之姿。
趙姝兒憑欄看了半晌,亦回屋去了,見黎慕白仍然合目睡着,便坐在窗下繼續擺弄那半截棋局來。
此般又過了幾日,一場微雨後,炎熱再度退讓,天漸有入秋之勢。
許是在床上躺得久了,黎慕白也自覺精神頭有所長足,便努力每餐多進些飯食。
趙姝兒頗為欣喜,拉着黎慕白暢所欲言,将許佩娘攜許莞離去之事一股腦兒傾出。
“四哥叫王寺卿派了人去護送她們。我聽王寺卿說,她們出了驿館沒多久,就有遇到了一個小娘子。那小娘子的身量大概有······”
趙姝兒一壁言語,一壁用手比劃着那小娘子的樣貌。
黎慕白覺得趙姝兒比劃的動作甚是眼熟,俄而想起,這手勢乃是杜軒杜轶慣常用的。
這段日子她病着,趙曦澄與王赟忙得日不暇給,趙姝兒便隻能與杜軒杜轶拉閑散悶,不知不覺間竟學了一二手勢。
見趙姝兒話趕話手舞手的,黎慕白有些過意不去,抿了口溫熱的白水,心中已猜知那小娘子便是黃棗。
許莞在驿館住下後,黃棗應是守在這附近的。
而許莞急着離開驿館,應是緣于青蓮巷的案子。
在青蓮巷出沒的“女鬼”,并非陸梓原,而是離魂症發作了的許莞。
案發之際,薛家玉鋪的小夥計和布店的小夥計,隻見“女鬼”不見兇手,一是因為他們被“女鬼”給驚吓到了,二是那裡的店鋪,皆喜在門側豎立一個大招牌。
那牌子,擋了他們的視線。兼之作案之地在巷尾,與兩家店鋪隔着一個拐角,他們便愈加看不到“女鬼”後頭的兇手了。
此外,她與許莞曾在承煙山的山道上邂逅。彼時,許莞稱自己時常頭昏腦脹無精打采,其實是許莞在睡夢中行事,以緻于睡了就像沒睡一般。
而經過近段日子的用藥調治,許莞神志略有清醒,應是記起了夢中之事,獲悉同住在院子裡的涼王府中的司膳官擅長斷案,憂心因自己之故緻使“左嘉”被緝捕,是以,慌慌忙忙要離了這驿館。
薛七爺看到“女鬼”舉着的玉蓮,系許莞發钗上的那顆。
陸梓原服下的玉蓮,亦為這一顆。
黎慕白牽袖,默默揩了一把眼角,正要開言,趙姝兒已觑見,安慰她道:“白黎,等你好全了,我們就去西洲那個有名的承煙寺祈祈福。往後,我們都福星高照!”
黎慕白心下感動,忙點頭以示贊同,勉強笑道:“适才是風吹迷了眼,無妨。”
趙姝兒卻忽一歎:“唉,隻可惜,四哥前幾天來看你的時候,說那個什麼有求必應的很是靈驗的善照法師,業已不在寺中,不知去了何方雲遊。不過白黎,你也别灰心。承煙寺是名刹古寺,必定有其他大法師——”
黎慕白心微微一沉,截住趙姝兒的滔滔不絕,道:“姝兒,西洲有個仵作,驗屍技藝頗為了得——”
趙姝兒忙不疊問道:“是哪一個?人在哪裡?”
黎慕白道:“此人,便是前陣子被收監的曹用。”
“當真?”趙姝兒遲疑問道,“那他為何也有失手的時候?”
黎慕白知此言所指,即曹用驗她父母屍首時有過纰漏,便道:“千裡馬也偶有失蹄。我在西洲,曾向他習得一些驗屍的手段——”
一語未畢,趙姝兒的杏眸陡然明光锃亮。她邊站起邊往外走,一面說道:“既然白黎你都肯定了,我現下就要尋他切磋去,趕巧我那本《仵作大全》——”
黎慕白忙跟上去勸道:“姝兒,是否要跟殿下與王大人先商榷一下?”
趙姝兒撇撇嘴,理直氣壯道:“我乃大理寺的仵作,去會會西洲的仵作,無可厚非!”
黎慕白思及門外頭橫豎有杜軒在,也就不再相勸,回窗下繼續坐着。
未幾,趙姝兒果然铩羽而歸,忿忿坐下,咕哝幾句,轉而對黎慕白甜甜笑道:“白黎,若是我四哥問起,你就說是你想去見那個曹用,好不好?”
“姝兒放心,我會親自向殿下講明原因在于我。”黎慕白将一盞涼好的茶水遞給趙姝兒,“這些日子,辛苦姝兒照顧我了。”
趙姝兒接過瓷盞,吃了幾口茶,笑道:“照顧你,一是我願意,二是四哥他答應了我的。隻要我将你照顧好了,回京後他會親自到府上向我父王申明,是他主動攜帶我來西洲遊玩的······”
案面上落着點點碎光,黎慕白用指尖摳着手邊一圈暖暖的亮色,靜聽趙姝兒絮語。
次日,在杜軒杜轶的護送下,黎慕白與趙姝兒驅車趕往義莊。
原來,知州裴文棟見案子均具結完案,衙門裡一時之間又尋不到适合的仵作,而曹用并不涉案,隻是有失職之罪。更何況,在黎家的案子上,曹用主動坦誠過失,最先發現破綻,也算得上是功過相抵了。
因此,他向趙曦澄與王赟呈請,隻罰曹用半年薪俸,仍命他回義莊看守。
馬車甫一在義莊前停下,趙姝兒急不可耐地跳下車,把自己在檢驗上的不解之處一一向曹用闡明。
曹用知她是大理寺的仵作,現又謙遜來請教,也就傾囊相授起來。
待得趙姝兒如願以償心滿意足,黎慕白将她哄到車廂裡去整理今日所獲,自己單獨去面見曹用。
此番前來,黎慕白未佩戴面紗,曹用一眼就認了出來,激動得語無倫次,熱淚盈眶。
曹用稍稍平靜後,黎慕白直接問道:“曹伯,不讓你聲張我家案子有疑點的人,是不是江——”
一陣刺痛猛地襲上胸口,迫得她不得不停頓下來。
曹用看着她,歎道:“黎姑娘,有些真相,還是不要尋根究底的好。因為一旦被揭曉了,隻會徒添灰飛煙滅的痛苦。”
她道:“曹伯盡管說便是。”
曹用話已至此,見她堅持,不由哽咽道:“的确是江公子。”
她深吸一口氣,繼續問道:“在大火裡替代我的人,你與他均省得是小萍,對與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