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珩對女德班并不陌生,即便如此,他一進門也被形形色色的婦人盯得耳根發熱。他一生很少跟這麼多女人打交道,尤其這些女人還一邊盯着他,一邊發出竊笑。
有人問起崔令儀案子的進展,阿阮便照實說了。人群中有一人道:“可是烏頭,就是用來固色的呀。”
謝珩問:“你說什麼?”
牆角站起一個身量頗高的壯碩婦人:“大人,妾家裡就是開染坊的,烏頭是我們固色常用的染料。隻是一般不會徒手接觸,一旦接觸了也會用大量的清水沖洗。崔小姐很懂染料,她肯定不會輕易把自己置于危險之中的。”
她這番話,确實說中了謝珩一樁心事。
崔令儀收到烏頭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可她為什麼剛剛才發作,為什麼劑量那樣剛好,正好緻人昏迷,而不是死亡。下毒的人究竟是要她昏迷,還是要她死?
謝珩想着,門外傳來一陣議論聲,不多一會兒就有人向他回禀:“大人,陳小姐到了。”
陳蓮心,這個名字頗有深意。
蓮子心苦,蓮心有清心火,降血壓,止汗,養神的功效。但吃多了也有毒性,會導緻心、嘔吐、腹痛、腹瀉,或是頭痛、頭暈、心悸等不适。
一般人家怎麼會給女兒取這樣的名字,可以想見她多年以來在陳家外室的撫養之下,确實也生活得十分辛苦。
謝珩見過她的父親,如今猝然之下到以為看見了她父親的翻版。眉毛濃黑粗重,一雙丹鳳眼藏在眉下,眼尾微微上挑,可惜眼白裡爬滿血絲,眼睑處還挂着瘦弱的青影。
确實與京中珠圓玉潤的大家閨秀不同,透着一股未經雕琢的野性。皮膚黝黑粗糙,臉頰上還留着曬傷的紅暈,顴骨處因常年營養不良略顯凹陷,兩腮挂着細小的雀斑,像是随意撒落的芝麻粒。頭發枯黃幹燥,即便用木簪束起,仍有幾縷碎發淩亂地垂在耳際,脖頸處曬出明顯的黑白分界線。
她在女德班之中,跟無數淳樸的勞動婦女在一起,一點兒也不顯眼。大家會愛護她,照常一般跟她說話。可若是她在深宅大院之中就不成了。
謝珩問:“陳蓮心,當日你見崔小姐時,她狀況如何?”
陳蓮心茫然道:“沒什麼異常啊,她很正常的,雖沒直接答應說要幫我打官司,卻答應幫我想辦法。”
“當日她都問了你什麼?”謝珩又問。
“她問我原住在何處,何時被陳家認回,姨娘待我如何,陳蘭欣要嫁的人是誰,父親母親待我如何,他們為我選中的相公是誰……”陳蓮心仔細回憶道,“太細節的我也記不清了。崔小姐很細心,問了我很多很多問題,但确實都是關心我,而沒有問過陳蘭欣。”
謝珩道:“那你就把她所問的問題一一再向我回答一番罷。”
陳蓮心攥緊衣角,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她深吸一口氣,道:“我原住在城西的破廟,在十五歲生辰那日,陳家的人突然找上門,說我是他們失散多年的女兒。”說到這裡,她的聲音微微發顫,“家裡人表面上可憐我,心疼我這麼多年以來遺落在外,說我如今回來是上天垂憐,可我能感覺到,她并不喜歡我。”
“母親對我很冷淡,幾乎不與我說話,父親……父親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我知道,在他們心裡,隻有陳蘭欣才是真正的女兒。”
“陳蘭欣的未婚夫是不久前才定下的。婚事敲定以後,不知是誰告訴母親,陳蘭欣不是她的親生女兒,還找出了許多當年的證據。本來母親心疼我的遭遇,提出說要把陳蘭欣的這樁婚事讓給我,可後來見了我,我很笨,什麼都學不會,模樣、性格、才藝,我樣樣都比不上她。也是因此,父親另給我尋了一戶人家,說是剛剛中舉的舉子,叫作田遜。聽說那個田遜家裡很窮,還是從外地來的,我不肯,父親卻罵我沒眼界,過幾日便要和他下定了。”
“我沒有辦法,隻好來找崔小姐。這位大人,崔小姐去哪兒了,她為什麼不肯見我,難道,難道她也沒有辦法?”
謝珩卻問:“田遜?可是雲州人士,今年正是二十有七,中舉三甲末等?”
“是,大人。”陳蓮心道,“這個問題崔小姐也問了我,所以我知道。”
田遜,就是當時要拐帶李如璋李小姐私奔的那個舉子。
謝珩察覺到一絲不妥:“那陳蘭欣的夫家又是哪家哪戶?”
“我雖不知道陳蘭欣要嫁誰,但我聽他們說那樣子,便是個金尊玉貴的大家公子。陳蘭欣将我的人生都搶走了,今日竟然連我的丈夫也要搶走。她才是真正的外室女,憑什麼?”
陳蓮心道:“我總是聽他們提到那人,說他‘身居東朝’、是‘國之儲貳’,還有别的什麼勞什子,很尊貴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