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
178天。
整整4272個小時。
喻銘的眼睫毛微微眨動,盡力控制着左手顫抖的弧度。
他以為,自己早就忘了在賽場高台上拼搏的時刻。
場下觀衆呐喊加油聲的時刻。
遊戲中熱血激昂的時刻。
可快速鼓動的脈搏,卻告訴他這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锃亮光滑的地闆上清晰十足的反射着大寫的紅色“win”字樣。
評委高聲呐喊,宣布着勝利者的誕生。
可就在這光輝又榮耀的時刻,喻銘卻将注意力轉移到了自己的右手上。
多麼癱軟無力的手啊。
居然連握住一隻小小鼠标的力道都沒有。
他眼眸下垂,原本揚起的嘴角也越發變得牽強起來。
随後,起身去了一趟廁所。
而喻銘不知道的是,這落寞的一刻都被時渝白盡受眼底。
看着喻銘遠去的身影,時渝白的心中忽然湧現出一股強烈的沖動。
如果屬于喻銘的榮耀在頃刻間覆滅,在轉瞬間逝去,在人群中消散。
那麼他願意用一格漫畫将這份情緒封存。
留下可以緬懷的佐證。
“能麻煩你,給我一張紙和筆嗎?”
抱着鮮花上台恭賀的工作人員,忽然聽到面前精緻如玩偶的面孔提出一個小小的要求。
“當然可以。”目光觸及之時,工作人員忍不住紅了紅臉,應答道:“我馬上給你送過來。”
一分鐘後,工作人員很快取來白色的A4紙張。
甚至細心的準備了黑紅兩隻筆。
時渝白坐在椅子上,回想着剛剛比賽的畫面,很快在腦海中勾勒出一張草圖。
随即握着黑筆,不斷描繪。
“隊長,我想去找喻神合影、簽名。”
“隊長,我也想去。”
“隊長,我也想。”
.....
看着身旁一個個激動無比的隊員,何峰搖了搖頭攔下道:“你們還是别去了。”
“喻神正傷心呢?”
“怎麼會呢?”其中一名紅頭發的隊員嘀咕道:“喻神剛剛赢了比賽,應該高興才對啊。”
“對呀。”他身邊的幾人也齊齊附和道。
何峰深深的看了紅頭發一眼道:“設身處地,你也不會高興的。”
那人咬了咬唇,最後頹然的垂下頭,不得不承認隊長說的話很對。
表面上喻神這場赢得很風光。
無論是鐘馗還是王昭君,都用絕對的實力将程陽碾壓。
精彩得讓人直拍大腿,甚至讓人忘記了他癱瘓的右手。
可事實上,無論是多麼精彩的對局,剛剛坐在那裡的人都不是喻銘一個人。
而是兩個人。
也就是說,縱然對方的實力再出色,喻神都沒有上場比賽的資格。
站不上比賽場地的神,就隻有隕落的宿命。
對局越是精彩,旁人越是惋惜,喻銘本人越是......傷心。
其他人也聽懂了何峰的言下之意,一個個沉默地低垂下腦袋。
紛紛沉浸在這種難以言喻的悲傷。
就在這時,他們忽然看見自己的隊長長腿一邁,徑直向着舞台中央走去。
不,更準确一些。
是往低頭伏案、埋頭動筆的時渝白走去。
何峰走過來是帶着一絲提醒含義的。
更甚至是類似于“喻神都傷心,作為同伴你不去安慰在這待着幹嘛”的埋怨情緒。
但當他看清楚時渝白忙碌的事情後,整個人卻被定住了。
因為那一格簡單的漫畫。
許是因為趕時間的緣故,畫風很潦草。
台下的觀衆從前排的火柴人,直接變成了一根根黑色的線。
對局的賽場更是隻用一個弧圓形就一筆帶過。
可......他的靈魂卻像是被觸及到了一般。
現場鋪天喊地的加油聲如同排山倒海一般快速襲擊他的耳膜。
每個人神情激動。
更有甚者直接站起來加油,高呼喻神。
旁邊是大寫加粗的感歎話。
畫面的張力讓他整個人為之熱血沸騰。
而台上的男人卻面不改色,眼神死死的盯着遊戲界面,左手飛快的移動。
右手的鼠标,則是被另一隻明顯小了一半的手掌控制。
高懸的頭頂是大寫的單人pk賽橫幅。
筆者畫功精湛,寥寥幾筆勾勒出男人顯著的特征。
那沉穩中又帶着兇狠的氣質,宛若貪狼——正是喻銘!
何峰後知後覺,這是時渝白剛剛的畫面視角。
何峰強迫自己收回目光,口吻訝異道:“時渝白,你還會畫畫嗎?”
何峰和時渝白是高中同學,自然也是認識他。
但在自己的印象中對方隻是個胡作非為,被寵壞的富二代。
什麼時候還會畫畫了呢?
難得聽到這全名字稱呼,時渝白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氣。
心道在這個人均同性戀的世界裡面,還是有一些正常人的。
他這個正常人最喜歡和正常人打交道了。
見對方提及他的畫技,他得意又驕傲昂着腦袋道:“那是當然了。”
“我以前的夢想可是漫畫家。”
咳咳,當然了。
這是學生時期的夢想,成年後的社畜是沒有資格提及夢想兩個字的。
聽着時渝白的話,何峰将信将疑。
對方如果對漫畫有一丁點的興趣,百依百順的時家人肯定會讓他選擇去國外留學深造的道路。
而不是每天都近乎無所事事的混日子。
時渝白則是将完工的漫畫看了一遍,一絲靈感如閃電劃過腦海。
他迫不及待抓起紅筆,在地闆上寫上了“we win!”幾個字符。
這才滿意的笑出聲來。
見喻銘還沒有出來,他又拿起手機咔咔的照了幾張。
準備等會發布出去。
何峰則是眼神直勾勾的盯着畫作。
黝黑皮膚下,湧起不太明顯的淺紅色。
最後,他咬了咬唇躊躇的開口道:“時渝白,那個.....那個我能和喻神合個影嗎?”
哎,這語氣,怎麼聽起來這麼羞澀呢?
時渝白仔細打量後,瞬間領悟。
他挑了挑眉頭,詢問道:“你以前是喻銘的粉絲?”
何峰毫不猶豫的脫口而出道:“我一直都是。”
明白了前因後果的時渝白有些納悶道:“不是有喻銘真人在這嗎?幹嘛要跟一副漫畫合影?”
何峰不好意思的低垂下腦袋,語調悶悶的道:“我有點緊張、害羞。”
看着對方足足比自己高了一頭、壯了一寸的身量,時渝白:“......”
無語歸無語,他還是拿起畫作爽快答應道:“那行吧。”
TY戰隊的其他隊員見狀,立馬排排站好,望着時渝白眼神不停眨動着。
帶着幾分欲說還休的肢體模樣。
而眼神裡面的渴望卻異常直白,堪稱一馬平川、一覽無餘。
時渝白:“.....你們也一起來吧。”
TY戰隊的隊員都是平均年齡十七八的小孩,見時渝白這麼好說話的樣子,立馬叽叽喳喳的拍着馬屁。
“時哥,你真好。”
“時哥,你畫得真的是惟妙惟肖。”
“時哥,你剛剛打的那場比賽真的是太好了。”
“時哥,你上場的表現真棒。”
.....
雖然知道剛剛的勝利關聯度跟自己隻有1%不到,可左一個“時哥”、右一個“時哥”,哄得時渝白心花怒放。
這些小孩實在是太上道了。
于是答應到時候拉着這些羞澀的小孩們和喻銘大合照一張。
與此同時,他也從幾人的嘴裡了解了喻銘過往的事迹。
絲血求生、極限換塔、金身手法、一人團滅對方......原來都是對方的常規操作。
出乎意料的是,喻銘的比賽風格并不是穩打穩紮的那一挂。
甚至可以說騷操作不斷。
不僅會專門拿大喬逗弄宮本,留下宮本泉水死亡遊戲的截圖。
也會帶上草叢三姐妹,讓對手氣到心态暴躁。
從這些人的隻言片語中,時渝白漸漸的拼湊出了四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
他和所有少年一樣,因為勝利而放肆大笑,因為失敗而痛苦懊悔。
而不是像現在一樣,永遠保持諒解的微笑,面對着所有人惡意的攻擊。
一想到這,時渝白隻覺得喻銘更為可憐。
心裡面更是默默的為他配了一首BGM。
“小白菜啊,地裡黃啊,可憐沒人疼,可憐沒人愛。”
系統001聽着時渝白感歎的這番心聲,終于忍不住開口道:“宿主,喻銘也沒有這麼慘吧?”
“他現在不是有了你嗎?”
聽到這話,時渝白更加歎息了。
“是啊,除了我還能保護他,誰還能保護他呢?”
系統001:“......”
沉默半響後,它給出了自己最真誠的建議:“宿主,你快去醫院治一治腦子吧。”
“你的臆想症又犯病了。”
時渝白面色不虞,蠕動着嘴唇。
而系統001則是在時渝白說出滾字以前——幹淨利落的滾了。
*
另一邊,輸掉比賽的程陽灰溜溜的逃到了廁所裡面。
水龍頭被擰開到最大水量,嘩啦啦的沖擊着洗手池。
本地體育館有着本市最為先進的水溫調節控制系統。
但此刻的程陽,卻覺得冰冷刺骨。
他盯着鏡子裡面的自己,反複诘問内心,為什麼會輸給右手癱瘓的喻銘?
輕敵、對、肯定是因為自己的輕敵了。
因為過于輕敵,所以自己才使出了一半的實力。
若是再來一場,他肯定會毫無保留的發揮出實力,勝過喻銘。
可内心中,卻傳來一句幽幽的提問。
“真的是這樣嗎?”
鏡子中,程陽的眼神閃爍了幾分。
直到現在還不肯承認,喻銘的遊戲水平就是比他高超。
即使是右手癱瘓的喻銘,他依舊打不過。
“踏踏踏”腳步聲忽遠忽近,看着鏡子上出現的那抹熟悉身影。
程陽轉過身子露出陰郁的表情,揚起嘴角道:“怎麼?來嘲笑我的嗎?”
“我隻是過來提醒你,别忘記履行賭約。”喻銘很了解對方無賴的秉性。
而這提醒的語調,落在程陽的耳旁很快變調為目中無人和惡意揣測。
“喻銘。”他忽然收斂了笑容,緊盯着時渝白的右手,語氣冰冷道:“你和我都知道,退隊YG對我來說不算什麼。”
“我遊戲水平不錯,始終能夠去别的戰隊,擁有可以上台打比賽的機會。”
“而你終究不過是一個殘廢。”
“隻能永遠坐在台下看我打比賽。”
不得不說,程陽實在是太惡毒了。
每一句話都是分泌而出的毒液,企圖從心防上攻破對方。
程陽之所以能夠說出這麼正中心口的話,得益于他和喻銘同隊了四年之久。
即使他嫉妒得發狂,也不得不承認喻銘無疑是個電競天才。
同樣的英雄,在他的手中就是要比他們這些隊員更厲害。
更可怕的是,這樣的天才既勤奮又會思考。
每天練習到深夜十二點,不過是常态罷了。
可就是這樣一個電競天才,有一天卻無法再上場。
這對于一個稍微有點傲氣的電競人來說,都是一個無法接受的結果。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與廢人無異。
可意料之外的是,面對程陽的話語,喻銘卻無動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