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玥逃也似的回到了營地。今夜無月,海河邊繁星似錦,營地後高隆的山坡,似乎連接了天地。
心亂如麻,他走向小坡,摘下臉上的面具,擡頭仰望起滿天星河。
他少時讀詩,讀到“近鄉情更怯”,不懂“怯”字含義,便捧着書卷去問了師父,久别歸鄉,難道不該是歡喜更甚嗎?為何會是膽怯?師父笑着看向他,飲了口茶:“究竟還是小孩子,不懂也就罷了,總有一天會明白的。”
輾轉多年,直至今日他見到臨淵滿臉欣喜地走向自己時,才終于明白過來,正是因為充滿了期待與歡心,才因此開始膽怯。怕一切都是空歡喜,怕付出期待,到頭來卻什麼都沒有得到。
楚玥細數自己的一生,算得上光明磊落,無愧于兄弟手足,無愧朝堂百姓,無愧手下将領,更無愧于愛人夫君……但偏偏愧于自己最應該付出全部的至親骨肉。
他是甯王楚玉,樣貌醜陋,孤身一人,與當初名動京城的五哥楚玥天差地别,僅僅是相提并論都讓他羞愧難當。他又有什麼資格去面對天真的臨淵,同他去談及一個死了多年的人呢?
古爾真将臨淵帶到了南昭的營地,朝侍衛打聽到了楚玥的行蹤,随後兩人一同去往了後方小坡。
“幹娘,這樣真的沒問題嗎?”臨淵想起今夜見到的那個态度冷淡的甯王,心中開始不安。
古爾真朝他笑笑:“你不是想跟甯王說說話嗎?雖然他沒說出來,但幹娘知道,他肯定特喜歡你。”
“幹娘是怎麼知道的?”
“還有誰不喜歡咱們小臨淵的?”古爾真說,“我不光知道他喜歡你,我還知道天底下沒有人比他更喜歡你。”
楚玥就站在小坡上負手而立,一個人浸在夜色裡。
秋日初至,夏天尚未徹底離去,小坡上開滿了星星點點的野花,各色的瓣子映着火把的光,似乎也發出光來,乍看天際的星河似乎從夜空一路鋪到了地面。甯王就站在這星星鋪就的道路上,背着手,仰望着前方無盡的夜,恍惚要去天上走一遭。
臨淵快步走向了男人,而古爾真留在了原地,沒有跟着一同過去。
“甯王殿下。”臨淵開口,行禮,規規矩矩不敢再有半分的親近。
楚玥被身後傳來的聲音驚到,心跳如雷,迅速戴上了面具,故作鎮定地回頭朝臨淵問道:“皇孫怎麼不喚我叔父了?”叔父也是父,他還是從心底渴望臨淵願意同自己親近。
臨淵回頭去尋古爾真,發覺對方沒有跟來,隻能自己一個人面對楚玥,朝他解釋:“因為我覺得,你似乎不是很喜歡這個稱呼。但幹娘說你喜歡,我就想來問問你,到底喜不喜歡。”
楚玥順着臨淵方才找尋的方向看到了古爾真,知道對方是專門把臨淵帶過來的,心裡很承他的情,俯下身朝臨淵說道:“當然喜歡了,無論什麼時候,隻要皇孫殿下願意,都可以稱我為叔父。”
“那……”臨淵略略低下頭,“叔父也不要喚我皇孫了,跟爹爹一樣叫我淵兒好不好?”
“淵兒……”楚玥喃喃說道。似乎将這個稱呼放到了嘴裡,細細地去咀嚼品味,連口齒間都溢出了香來。
臨淵紅起了臉,似乎覺得很不好意思。
“叔父,幹爹說你染了傷寒,現在好點兒了嗎?”
臨淵是在關心自己。意識到了這件事後,楚玥的心猛烈跳動了起來,連平日裡舞刀弄槍的那雙手,也跟着一同開始顫抖。臨淵眨着眼睛看向自己的時候,令楚玥想起了長安城樓上,謝長歌阖上雙目,虔誠的親吻自己的時候。
可惜昔日玉壁成玦,赤子之心也僅剩了分毫。
唯一能證明那段感情存在過的,也隻有眼前這個長得像極了自己的小家夥。
“好多了。”楚玥說,“師……王妃給開了藥,吃下去就好多了。”
“你剛吃了藥,不能吹風。”臨淵一本正經地教育起楚玥,“如果被幹爹知道了,肯定會罵你的。幹爹罵人可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