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于得到他,是重新回到金陵以後的事情了。當時陪着殿下回清荷山,在那裡過夜。山間竹林遍野,月若銀盤。我看着他午夜獨自走出房門,心中一動,也跟了出去。
月色下,連情丨欲都比尋常來得迅猛。月光裡,他的每一寸皮膚都光潔如緞,我凝視着在竹林裡出神的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神明。
他在竹林裡出身的時候,我忍不住想,竹葉飄飛的夜晚,他看着它們,會不會想起同樣名為竹的我?
我怕吓到他,便吹了聲口哨,提醒他身後有人。
但他還是被我吓了一跳,轉身責怪起我的悄無聲息。
“半夜藏在這裡吓人,墨竹你學壞了。”他朝我抱怨,但眼神裡看不出怒氣,我甚至覺得自己出現在這裡,他是開心的。
“怕你不安全。”我抱着随身的佩劍,忐忑地說道。我怕他繼續追問,怕自己的心思藏不住,吓到他。
我沒有詢問他出來的緣由,但他卻自顧自地朝我說了出來。
“殿下前幾天問我要不要娶親,我爹娘不在了,親事就隻能殿下留心了。”
“但你并不開心。”我戳穿了他的心事。如果開心,今夜就不會一臉郁悶地出來散心。
“因為我不想成親!”他忽然靠得我很近,我害怕他聽見我逐漸猛烈的心跳聲,因而猜測到我的心思。
“成親不是挺好?有人陪着,還能有自己的孩子。”我故意将話講得漫不經心。因為我知道自己是個不幸的人,渴望擁有的一切都會化為泡影,隻有裝作不想要,我才會有得到的機會。
青松搖頭,很抗拒的樣子。
“如果不是跟自己喜歡的人成親,那我甯願不成。”
我站在他身側,看着他的側臉,心說,世上那麼多人,有幾個能娶到真心喜歡的?但大家還是都好好活着。
“墨竹……你有沒有,哪怕一瞬間,喜歡過誰?”
他問得可真直白,我感受到自己的臉熱了,但夜色太深,我想他是看不出來的。
“當然。”我移開了視線,因為我意識到,自己無法再盯着他,因為即便再堅持一刻,我都會難以抑制。
“那我可真羨慕他。”他總是盯着我看的那雙明亮的眼睛躲閃了起來,像遇到天敵的兔子,或者其他什麼可愛的小動物。
我聽懂了他言外的意思,如果沒有理解錯誤,這是在向我示愛……我交疊的手輕輕掐了下彼此,月色撩人,如墜夢中。
“别羨慕。”我不敢看着他,隻能擡頭盯着月亮,“那是你。”我覺得在人生的重要時刻,自己興許能說出更加動人的句子,但從小養成的少言寡語的習慣,已經讓我無法将心中所想信口拈來。
那晚我得到了他。
像誤闖龍宮的凡人,得到了一場如癡如醉的夢。
他紅着眼尾,臉上淚汗交織,吱呀的床榻間,我聽見他尾音都帶着顫的兩個字。
“墨郎。”
那可真是我這輩子聽過最好聽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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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子死在了墨竹劍下,那男人到死都睜着眼,不信自己會最終落得這般田地。
墨竹斷劍插地,跪了下去,身形顫了幾下,随後大口大口的鮮血浸在了地上。
甲子确是個中高手,能取他性命實屬僥幸,而墨竹自己也已經傷至心脈,已是彌留之際。
“松兒……”那聲音微弱到幾不可查,墨竹強撐着已經破爛不堪的身體,看向了青松離開的方向。馬車早沒了蹤影,也無人再追,他的松兒,如今已經平安到達北離境内了吧。
可還是放不下他。
他還那麼小,以後一個人,該怎麼好好活下去?
但墨竹已經支撐不下去,死亡來臨的時候,冰冷從四面八方襲來,身體上下都似乎被凍住了一般。
手指觸碰到的冰涼瓷瓶,讓墨竹渙散的意識稍稍恢複。
是藥……殿下留的藥。
墨竹用盡了最後的一絲力氣,将藥丸放入了口中。
光有藥有什麼用?茫茫荒野,他就快死了,一顆藥又能扭轉什麼乾坤?自己還是不能同他白頭……
夕陽落了下去,夜色裡,一個赤腳的老道走了過來,腳踩在暗紅的土地上時,還頗為嫌棄地皺了下眉。
“不省心呐……”老道彎下腰,将倒在地上生死不明的人扛了起來,“我那個大哥的藥,還好有點用處,不然老頭子我,今天也隻能幫你挖個坑埋上了。”
墨竹醒來時,已經過了年節,呂峰坐在床頭,嗑着一盤瓜子,看見人醒了,把瓜子一抓,扔給了墨竹:“别看了,我是你師叔,親的。”
墨竹沒有反駁說呂雲不是自己師父,隻掃了四周一眼,随後立刻爬了起來。身上的傷口被扯開,疼得他倒吸了口涼氣。但墨竹依舊沒有停止自己的動作,反而更加堅定地想要下床。
呂峰直接把人按住了:“我好容易把你從鬼門關拉回來,不是讓你自己跑出去尋死的。”呂峰苦口婆心地勸了墨竹整整一天,寸步不離,墨竹不得不放棄了離開的念頭。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窗外落着雪,冬天還沒過去。
“明天是十五,元宵了。”風吹起碎雪,露出庭院裡赤紅的炮紙。
墨竹盯着那片刺目的紅,開口說:“來不及回去陪他看燈了。”
“陪誰?”
墨竹不答,半晌開口:“信,信總能寫吧?”
“寫寫寫……”呂峰不耐煩地把紙筆扔到了墨竹面前。
半個月後,長安城,青松拿着一紙小箋,痛哭流涕。
小箋隻寫了寥寥四字——“等我回家”。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