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鬥,要鬥得隐晦聰明。
連直呼姓名都擺在陛下眼前了,那不是擎等着被罵蠢貨嗎?
祁瀚轉頭看了一眼鐘念月。
他那表妹弱柳扶風一般,坐在凳子上不言不語。可她在父皇跟前都絲毫不怕……她是為了我,是為了我,沒錯!
祁瀚越想越覺得是如此,因而他将背脊挺直,大着膽子擡頭朝座上的晉朔帝望去。
祁瀚道:“且說砸中了三弟後,三弟站起來就要吩咐身邊的人替他教訓表妹……表妹也是被吓住了吧,這才膽怯地舉起了凳子,誰曉得一砸就砸中了三弟……”
晉朔帝不着痕迹地皺了下眉,然後轉頭又看了看鐘念月。
她不知何時又悄悄從孟公公那裡,摸走了一個手爐。那手爐不大,但于她來說,似乎是沉得厲害,于是兩手一齊捧住了。
通體黝黑的手爐更襯得她手腕纖細瘦弱……
倒是叫人無法想象,她怎麼舉起凳子來。
莊妃忍不住插聲:“那可是皇子,怎麼能對皇子動手……”
晉朔帝掃過三皇子,心道,這副模樣倒也的确鎮不住人。
連小姑娘也不怕他。
晉朔帝不理會莊妃,随手點了個人,問:“可是如太子所說?”
那人結結巴巴,幾不成句:“是、是……”是這般,就是鐘姑娘砸三皇子那一下,也着實吓人,這哪有臣民敢砸天潢貴胄的呢?
他結巴半天,沒等他把後面幾句話憋出來呢。
祁瀚一拱手:“兒臣說完了。”
“心胸狹隘,目無兄長,以勢欺人。”晉朔帝一連說了幾個詞,他的語氣并不重,可落下來,就成了重重砸下來的大山,頃刻間就将三皇子壓垮了。
晉朔帝淡淡道:“連君子都算不上,又做的哪門子的皇子?”
這話實在有點重了,三皇子吓得滾出了淚珠。
莊妃咬唇提醒:“陛下,皇兒……到底是受了傷……”
“若無善後的本事,卻偏要先起那個頭。”晉朔帝頓了下,“高炳教你的便是這些?”
三皇子面上又羞又怕,身形往下一跌,跪在那裡,不敢動了。
鐘念月悄悄吐了口氣。
晉朔帝的确是有些吓人,哪怕他面容溫和文雅,可骨子裡的強勢冷酷是掩不住的。
不過高炳不是太子的老師麼?
鐘念月一下想起來,她剛進到國子監的時候,好像正聽見三皇子同旁人炫耀來着,說高大學士要為他授課了。
有那麼一瞬間,鐘念月幾乎都要以為,晉朔帝是在逗着自己的蠢貨兒子玩兒了,順便再把妄圖站隊的高炳狠狠踹了一腳。
高炳是太子師,到三皇子麾下,自然不被信任,同樣,他也怕不被信任,更怕被太子記恨。
這回事件一出,不管高炳教了幾天三皇子,挨這麼一下責罰,師生隔閡自然更深了。
那還玩兒個屁呀?
啊,反正都不關她的事。
打得好!打激烈點!
太子打死最好啦!
鐘念月忍不住懶洋洋打了個呵欠。
這邊氣氛正緊張着呢,見她像是困了,孟公公又是好一陣哭笑不得。
晉朔帝倒也沒隻罵三皇子,太子也得了一句:“上行下效,兄長若是沒有帶好頭,又如何指望弟弟恭敬?”
如此各打三十大闆,隻不過三皇子被打得尤其重一點。
祁瀚躬身應了,言之鑿鑿說自己定然好生檢讨改正。
三皇子還傻跪在那裡不動。
鐘念月都禁不住歪了歪頭。
這三皇子又惡又蠢,祁瀚和他站一塊兒,都算矮子裡拔出了個高子。難怪祁瀚做男主了。
“下去罷。”晉朔帝大概并不喜歡處置這樣雞毛蒜皮的小事,眼睛也不眨地就讓他們滾了。
鐘大人卻是沒能插上幾句話,便這樣結束了。
他這張素來古闆正經的臉,此刻卻用盡了渾身力氣沖女兒擠眉弄眼,指望着她趕緊和自己一塊兒悄然退場。
而這廂鐘念月把手爐塞回給孟公公,還道:“公公,裡面點的什麼?怪香的。”
答話的卻是晉朔帝:“點的是沉水香,攏在手中,就會将袖子也染上香氣。”
鐘念月忙低頭嗅了嗅自己的袖子。
晉朔帝盯着她因為低頭而露出來的腦袋頂,又掃過她發髻邊上顫顫巍巍的花枝簪。
晉朔帝問:“困了?”
鐘大人皺着眉,開始深思,在這大殿上聽陛下訓人,卻聽得犯起了困,這算作禦前失儀麼?
這廂鐘念月點頭,懶聲懶氣道:“我今日第一回去國子監,哪曉得那樣早就要起床……是我那伴讀将我從暖洋洋的被窩裡拽出來的。吃了沒兩口早膳,迎着冷風就去讀書了。”
這嬌滴滴的小姑娘,說着說着,眼底的水光都變得盈盈動蕩起來。
“沒成想國子監裡又大得很,裡頭也一樣不許坐轎子。走了不遠的路,實在累得慌。”鐘念月睫毛輕顫兩下,“也困死了。”
是嬌氣得厲害。
晉朔帝一面心想,一面又覺得有趣,聽她如與親近的人撒嬌話家常一般,噓噓叨叨、嘀嘀咕咕,也覺得并不厭煩,相反,還有幾分可愛可憐。
他身為帝王,見過無數珍寶。
他卻是頭一回見着,比珍寶還要嬌氣脆弱,又光芒璨璨,須要悉心養起來的人。
太子這樣木讷笨拙的人,将她捧在手中,豈不是一個不經意就能摔碎了去?
晉朔帝腦中蓦地閃現過這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