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許舟星輕輕點點頭。
過了一會兒,喬钺才說:“我其實很好奇,是什麼理由驅使你為了你的爸爸,來做這項你根本不情願的高風險工作。我想,在我從前認識的所有人裡,沒有任何人像你一樣,這麼親近自己的父親。”
“理由?”許舟星茫然地擡眼看向喬钺,“為自己的爸爸治病,需要什麼理由?”
喬钺眼中閃過輕微的驚訝,而後又說:“你覺得你百分之百地愛着你的父親?”
許舟星想了想:“嗯,我百分百地愛他。”
喬钺唇邊卻浮現出一絲淡淡的譏诮:“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你隻是他與另一個男人愛情的副産品。如果他将來找到了第二春,你的另一位父親所能占有的那部分愛,也會被奪走,你和你故去的父親,不過是他想要抛之腦後的累贅,不是嗎?”
許舟星沒想過這個問題,一時有些說不出話。
“許治療師,我想周博士應該跟你說過我的心理問題。”喬钺施施然地看着許舟星,“這是我的疑問,你可以解答嗎?”
許舟星吞了屯口水,腦子裡一團亂麻。
林晚風從來沒有表現過要去尋找第二春的意願,許舟星無法想象這個可能。他也不知道喬钺為什麼會做這樣侮辱性的假設,據他所知,喬钺的父親喬勉,在全太陽系都盯着的情況下從來沒有任何绯聞傳出,也在公衆面前明确表達過将會一直獨身的意願。
“我不知道。”許舟星老實巴交地說,“我爸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我也無法對他做出這種假設,他很愛我的alpha父親,愛到患上了疾病,我覺得這樣想是對他的不尊敬。”
“那你覺得愛又是什麼?”喬钺問,“無論是三維、四維、還是五維空間裡,都看不見摸不着的東西,真的存在嗎?你能确定他的感情,不是僅僅因為信息素和标記造成生理原因嗎?就像人都需要睡眠和飲食。”
許舟星這次想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地說:“小時候,學校組織看過一次電影,一部很古老的電影,講述人們在地球走向末路前,尋找生命的出路。影片裡的一些情景現在看起來像過家家,但有段話我印象很深。”
喬钺沉默着,耐心等待着他的答案。
許舟星花了點時間才完全想起電影中的那句話,有些緩慢地複述道:
“愛是我們唯一能夠感知的超越時空維度的東西。
或許我們應該相信它,盡管我們還不能真正理解它。”
廚房的方向傳來洗碗機運作的輕微聲音,門鈴響了,是每日鮮花速遞,家居機器人嗡嗡跑着去門口領取了今日份的鮮花,風風火火地去更換花瓶中的插花,這些在科技大棚中迅速生長的鮮花,離開了溫度濕度各方面都合适的環境,會在24小時之内迅速枯萎。
許舟星望着快樂的家居機器人,莫名覺得有些好玩,他竟然在和不久前剛看過自己生殖腔的雇主,坐在餐桌前、在溫暖的燈光下談論愛是什麼。
就好像一個人在和即将下鍋的、已經開膛破肚的魚交談。魚的神經還沒有完全死亡,擺擺尾巴拍着自己的内髒,說這些都是好東西,買一送一。
這個世界為什麼這樣滑稽?是因為宇宙是喜劇,還是因為人類是馬戲團的小醜?
許舟星忽然覺得心裡有什麼弦嘣地一下斷了,既然大家都是小醜,那就别管誰會笑話誰吧。他放松身體,換了個更舒服的坐姿。
另一個拖地機器人行駛到了桌子下面,許舟星不小心踢到了它,它立刻調轉了方向,往客廳駛去。
家居機器人将剛換号的鮮花放在了餐桌上,轉頭看了看喬钺,又看了看許舟星,詢問:“主人和許治療師是否需要來點音樂或者點心飲料?”
喬钺像是被驚醒了,并沒有搭理家居機器人,隻是直直地看着餐桌對面的許舟星,問:“你覺得應該相信愛?你相信?”
許舟星卻沒理他,像一個開啟了什麼智能模式的ai一樣,跟家居機器人說:“甜牛奶加大紅袍,一勺糖,謝謝。”
“是肉桂,不放糖。”喬钺糾正他,“而且晚上不應該喝茶,你的體檢報告顯示,你對咖啡因非常敏感。”
“可我想試試。”許舟星堅持道。
家具機器人很快端來了熱氣騰騰的甜膩飲料,放在了許舟星面前。
許舟星端起來嘗了一口,說:“我覺得很好喝,試試又不會死。”
房間裡再次陷入了沉默,許舟星又對家居機器人說:“放首歌吧,就放······Give You The World·······我很喜歡。”
音樂緩緩響起,流淌過房間的每一個角落。
許舟星捧着手裡熱乎乎的瓷杯,聽見對面傳來了一聲的輕輕的笑。
他知道這次自己給喬钺的答案,無論正确與否,都暫時過關了。
随即他又聽見了椅子拖動的聲音,許舟星擡眼,看見喬钺站了起來,往客廳走去。
許舟星以為這是放過自己了,正打算起身回卧室,卻聽見喬钺說:“過來。”
許舟星隻好放下瓷杯,跟着喬钺走過去。
“我也很喜歡這首歌。”喬钺在客廳中央轉過身,朝許舟星伸出手。
許舟星猶豫了一下,覺得這可能是某種邀請,征詢地望着喬钺,試着将手虛虛地搭了上去。
喬钺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另一隻手搭在了他的腰上,帶着他跳起舞。
許舟星隻在視頻裡看别人跳過這種舞,因此手忙腳亂,踩了喬钺好幾下。
“如果你再踩我的腳,我就讓你站在拖地機器人上,我想它應該比你會跳。”喬钺說。
離得這麼近時,喬钺發現許舟星呼吸的時候似乎有股很淡很淡的玫瑰香氣,一陣一陣飄忽不定,像是午夜童話裡精靈的翅膀,忽閃忽閃,消隐無蹤。
“我沒有學過omega的舞步。”許舟星一點也不覺得丢臉,他對于自己的貧窮和見識短淺一向很坦然,“我也很樂意站在拖地機器人上,如果不會把它踩壞的話。”
“不會就學。”喬钺被他氣笑了,“許治療師,你的工作态度真的一直很有問題。”
“我在努力改正了,你沒有發現嗎?”許舟星問。
喬钺聞言,像是無奈似的點了點頭:“或許發現了。”
許舟星望着喬钺,感覺自己渾身輕飄飄的,好像要被喬钺帶着飛起來了一樣。
“你的眼睛很漂亮,來自你的另一位父親嗎?”許舟星問。
“是。”喬钺耐心地回答他,“但我目前并不想和你分享他的故事。”
許舟星挑挑眉,沒有再追問。
他想喬钺也許很孤獨。
和父親關系僵硬,少年離家奔赴戰場,又長期駐守在荒涼的、沒有太多娛樂的邊境星,除了同僚戰友,就是和系外異形打交道。
可是他的戰友們有自己的家人,無論戰場上并肩作戰如何心有靈犀,等回到駐地,所有人都有自己的親朋好友,他們可以打視頻或者語音傳訊互相傾訴思念,但是喬钺不能。
他甚至拒絕接收來自親人的信件。
如果堅守邊境線是為了守護什麼,說是星環共和國未免有點太虛泛,一個人,一個活着的人,就算再無私也不是神,也需要找到點不那麼偉大的東西,比如人類那微不足道的感情,這樣,他才有去成就偉大的動力,才不至于在尋找真理的路上瘋掉。
一曲終了,喬钺松開了手,許舟星識趣地後退了一小步,和他面對面地站着。
“師哥還算滿意嗎,我的工作态度。”許舟星叫了個大逆不道的稱呼,剛說出口就吓得自己心髒怦怦跳。
“還行。”喬钺表達了肯定,盡管語氣平淡。
許舟星悄悄松了口氣,他賭對了。
這時候他終于意識到自己前段時間的矯情有多麼地錯誤——
喬钺是一個很好的上司,無論是誰來承擔這份工作他都會這樣禮貌又友善地相待。但自己卻沉浸在個人的情緒裡,忽視了雇主喬钺的感受,明明在第一次交流的時候,喬钺就說過,不要稱呼“您”,以及可以叫他師哥。
這其實是軍事學校的特别傳統,為了緻敬羲和艦隊,學子們保留了這樣一個頗為古老的東方稱呼。許舟星自己在學校裡被問路的新生叫過師哥,他知道聽到這個稱呼會有多麼高興和自豪。
“師哥,我能繼續進行秘書官的工作嗎?”許舟星又問。
“可以,你盡快熟悉。”喬钺很大方。
“那我可不可以去跟艦隊的機甲修理師學習?”許舟星試着為自己争取更多的好處,他這回是真的蹬鼻子上臉了,因為他隐約覺得喬钺應該會喜歡這種感覺——适當地被蹬鼻子上臉的感覺。
這對喬钺來說應該是一種很新奇的體驗。
果然,喬钺的神色微動,顯然是看穿了許舟星的小心思,但最後還是似笑非笑地說:“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