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松擡頭,見父親放下茶杯正襟危坐,面目也嚴肅起來,立刻也正經起來:“父親請講。”
甯遠侯心頭又是一陣自豪。或許是假扮纨绔、污名自保的緣故,這孩子平時随性了些,可遇到事情,他撐得住。
譬如此處,有季松在,甯遠侯便放心地将公務交給他處置,自己清閑下來好生将養,多年征戰留下的暗傷舊痛都輕松了許多。
想着小兒子立刻就要回京,甯遠侯心頭柔軟了些:“過來,坐着談。”
季松聞言落座,靜靜望着父親。
甯遠侯微微一笑:“差事早就給你謀劃好了,在錦衣衛,就跟在穆飏身邊。”
這并不是甯遠侯第一次想要兒子回京。
權力嘛,觸碰到的才叫權力,離得遠了就是擺設。
離皇帝近,即便是太監這類家奴,百官也得恭恭敬敬地稱一聲内相;離皇帝遠,前朝閣老也不得不緻仕退休,歸老鄉裡。
試問當今天下誰權柄最重,那自然是兇名在外的錦衣衛指揮使穆飏。他是皇帝表兄,也是皇帝手中最鋒利的刀,替皇帝披荊斬棘掃清前路。他聲名在外,幾可止小兒夜啼。
何況當今陛下登基不過兩年而天下洶洶,朝中正是用人之際,此時在皇帝身邊,才是平步青雲的妙途。
聽到此話,季松并不感到意外。說來他同穆飏還有過幾面之交,還曾狠狠捉弄過穆飏另一位表弟。
不過,甯遠侯多次督促季松回京,此番特意提起穆飏,似乎還有些别的吩咐。
季松想了想:“爹的意思是,讓我和穆飏交好,請他在陛下面前美言幾句,好讓三哥也出鎮地方,手握實權?”
是了,三哥年過而立,但隻是錦衣衛中一個不大不小的千戶,手裡沒個實權。
“你三哥性子懶散輕佻,又吃不了苦,讓他到邊鎮去,他遲早惹出岔子來。就讓他在京城做一個千戶吧。”
“那爹的意思是……”
“你想法子,把那孩子弄回來。”
甯遠侯說話沒頭沒尾,季松卻刹那間就懂了甯遠侯口中的孩子是誰。
季松聞言樂了:“父親心善呐,當年他爹可沒少針對您。我要是您,恨不得那小崽子做一輩子的奴才。”
甯遠侯卻笑不出來,沉吟許久方才道:“畢竟是忠烈之後,與人做奴,我于心不忍。”
“再者說了,當年我與他爹共禦強敵,也有幾分同僚情誼。”
季松不再言語:“兒子領命。”
“沒有别的事,兒子就告退了。”
“嗯。”
甯遠侯擡眼望着季松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了,方才笑了:“聽說這孩子去庫房掃蕩了好一通,拿了好多财貨出來,說要給沈家做回禮。”
一位六十出頭、留着柔順山羊須的老者慢慢踱了進來,正是甯遠侯幕僚之一的張先生。
方才甯遠侯父子談話,張先生有眼色地在外頭等着。見季松出去了,方才慢慢過來。
聞言張先生也笑了:“确有此事。不過,五公子既然心悅人家姑娘,送些禮物也是應當的。”
“往小了說,咱們打劫了沈先生,公子總得給人家賠罪;往大了說,甯遠侯府位高權重,沈家又是個商戶,咱們要是不送些禮物過去,旁人雖然不會認為咱們公子上門入贅,卻也一定覺得甯遠侯府仗着勢力侵吞沈家的财貨,恐于侯爺令名不利。”
“我哪有什麼令名啊,旁人不知道怎麼罵我貪好财貨呢。”甯遠侯忍俊不禁:“你說,這樁婚事是好是壞?”
此番季松拿了許多财貨過去,甯遠侯卻絲毫沒有過問,一眼可知他并不反對這門婚事。
隻是甯遠侯到了古稀年華,日後于季松仕途,恐怕難有助力;沈禾商戶出身,雖然有個做侍郎的伯父,可沈侍郎自己也有女兒,未必能照看到侄女兒的丈夫。
細思起來,沈禾的身份确實有些低了。
張先生做人幕僚,察言觀色的本事自然爐火純青,聞言斟酌道:“侯爺還在為五公子的婚事擔憂?兒孫自有兒孫福,五公子精明強幹,日後定然青雲直上。”
甯遠侯下意識地用杯蓋刮着茶水上漂浮的茶葉,偶一垂眼,見清碧茶湯盛于青花瓷盞中,吸飽了水的茶葉肥胖可愛,安安靜靜地躺在杯底。
甯遠侯回過神來,沉聲道:“恰恰相反,我對那孩子很滿意。”
這下張先生有些不解了:“那侯爺方才……”
“那孩子聰明識大體,做他媳婦很好。隻是……”說着甯遠侯又沉沉歎息:“還記得那隻海東青嗎?我怕松兒太輕易地得到了她、不珍惜她,最後鬧得無法收場。”
“倘若她真的出事了,區區一個沈長好,我倒并不忌憚他;隻是松兒長了二十年,性子越來越執拗。如今遇到了她,忽然就變了許多。”
“松兒性子能不能改,恐怕就在她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