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的雪粒子撲在明黃帛書上,凍得傳旨宦官鼻尖通紅。
他展開五色絲縧裝裱的敕書,聲裂寒穹:“門下省奉诏:齊鸢被害一案,真兇伏誅畫押。煥氏遊笙即釋枷鎖,複歸清白——”
他尖細的尾音拖得長長的,一口涼氣就哽進了肺管裡,忍着咳嗽緻使肩膀有些抖動。
劊子手的鬼頭刀堪堪停在煥遊笙頸後半寸,刀面霜花簌簌震落。
蘭枝翻身下馬,素色宮裝掠過青磚血冰——她原也是會騎馬的。
“煥姑娘受苦了。”她攙扶的動作帶着特有的端肅,袖間暗紋掠過煥遊笙腕間瘀痕,“娘娘恩典,許姑娘往修德坊見位故人。”
“是。”煥遊笙雙膝已經在冰天雪地中被冷硬的地磚啃噬得像是缺了半塊,起身時不由動作有些僵硬,面上卻隻些許蒼白,并無痛苦之色。
……
思政殿的青銅龜鶴爐吞吐沉檀,皇後衣擺上的蹙金鳳凰在投進殿内的搖曳雪光裡振翅欲飛。
禦史中丞盧懷慎的象牙笏(hù)闆手握處已結滿冷汗:“臣啟奏聖……皇後娘娘,煥氏雖暫脫嫌疑,然此案仍有諸多疑點,齊氏女棺中香灰未冷,若即刻令其重返禁庭重地……”
“報——”恰在此時,金翅鳥紋銅筒撞碎他未盡之言,信使撲跪時積雪落在地面,被殿内熱氣一烤,很快洇出水痕,“黑齒大将軍在石堡城遭吐蕃十面合圍,糧道被斷,餘糧僅支五日!”
衆臣目光掠過其肩頭結了層硬殼的積雪——那是連夜從隴右道趕回的印記。
皇後目光落在《衛公兵法》殘卷中的積石山地貌上。
前後腳的,銀甲女将踏雪入殿,單膝跪地,玄甲護腕刻着飛凰紋:“鳳羽衛三千精騎已集通化門,請主帥佩印!”
此人正是鳳羽衛霍紅玉。
有了之前未央宮救駕之事,對于這個主帥是誰,在場衆人都心知肚明。
大殿内一時沉默,落針可聞。
兵部尚書崔日用突然出列:“臣鬥膽,定遠将軍方破突厥于金山,何不……”
“開耀元年吐谷渾叛亂,”皇後截斷話頭,護甲一聲一聲叩擊着桌案,“是昭武校尉周夫人領輕騎斷敵糧道。”
黑齒承孝是老将,自然是戰功赫赫所向睥睨,但因實在年事已高,早有頹勢。
皇後一向知人善任,營救煥遊笙的同時,早已準備在這之後,令其率鳳羽衛馳援。
隻是沒想到這麼快,黑齒那邊已然陷入危局。
她将象征吐蕃的牦牛纛(dào)緩緩握入掌心:“本宮也覺得這等人才隻屈居公主侍女身份實在可惜。傳制:擢煥遊笙為遊擊将軍,領鳳羽衛協防糧道。遇戰事,可自決!”
……
修德坊的胡姬酒肆燃着十二盞鎏金葡萄燈,阿史那臨時購置的赤狐裘鋪在黃檀食案上,袖口金線繡的傀儡絲紋路被炭火映得忽明忽暗。
她掀開青銅暖鍋的獸首蓋,羊肉莼菜羹的蒸汽混着茱萸辛香,将镂花窗上的霜紋融成細流。
“可算把你盼來了。”阿史那一見煥遊笙就熱情招呼,将胡麻餅掰碎泡進羹湯,餅屑浮沉如江南渡口的舢(shān)闆,“嘗嘗這梅花畢羅,用的是終南山新采的冷蕊。”
煥遊笙雖已更衣梳洗過,但身上的織錦披風猶帶刑場霜氣。
之前在獄中聽得皇後娘娘着人傳話,雖然十分隐晦,卻明确提到了“南诏”二字,所以對于阿史那的突然出現,煥遊笙并沒感到十分驚訝。
銀酒注子裡的三勒漿已溫過三巡,阿史那忽然用銀箸敲響瑪瑙杯。
清脆聲響中,檐角冰錐應聲而斷,墜入坊牆外的雪堆。
“你們那位皇後,”她蘸着酒液在案上随意勾了朵曼陀羅,“還真是不錯。為了撈你出來,可謂是煞費苦心。”
煥遊笙的銀匙在莼菜羹裡攪起漩渦:“嗯。”
阿史那壓低了聲音,湊近了些:“人是你殺的吧?你就不好奇是怎麼回事?”
這次煥遊笙有短暫的停頓,随即又“嗯”了一聲,是對殺人之事的回答。
窗外的雪粒子撲在酒旗上,阿史那的語速很快:“你們宮裡有個宮女,叫流螢的,原本是那個齊鸢的家生子。準确地說,齊家在齊鸢三歲那年,重金聘江南‘水袖觀音’教習跳舞。所謂‘水袖觀音’共十二人,流螢的母親就是其中之一。”
“江南”二字勾人心神,煥遊笙的耳尖動了動,琉璃盞映出她驟然收緊的下颌。
如今的大啟王朝,萬國來賀,自然是好,但也魚龍混雜。
阿史那接着說:“齊鸢六歲那年,扭傷足踝,流螢連夜請來的接骨大夫,實為吐蕃細作。”
果然。
“你以為蘇州遇刺是偶然?”阿史那“啧啧”兩聲,“從在涿郡公主大發善心改了祭河神的章程開始,後面針對她的殺招就已經布下。每年祭河神,不隻是草菅人命以求風調雨順,還涉及金錢往來,其中的大頭就是漕幫收取的‘平安銀’。這‘規矩’被公主無心攪了,所謂斷人财路如殺人父母。朝廷又在查漕運之事,公主是皇帝和皇後的心尖尖,一不做二不休,他們當然就選擇拿公主開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