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後,夜風卷着殘雪掠過觀星台,那雪粒子濕濕的,帶着些臨秋末晚的垂死掙紮,讓人不由覺得這将是春日前的最後一場雪。
慕容遙的素緞袍角掃過青石階上的水痕,指尖撫過朱漆憑欄,瑟縮了下。
煥遊笙上前一步,襕袍的蹀躞帶間墜着金魚符,與慕容遙腰間銀魚袋相擊,在寂靜高台蕩出零星清響。
觀星台下是萬家燈火,空中是璀璨星河,俯仰之間不可多得,可惜慕容遙如今都看不到。
他自戰場之上,就惦念着回來觀星台瞭望,如今真正來了,反倒更加落寞。
煥遊笙解下腰間青錦囊,引着慕容遙的手按在纏枝紋上:“扶南摸摸看。”
“這是什麼?”慕容遙蒼白的指節探入錦囊,觸到冰涼的竹節紋路時倏然頓住,不用煥遊笙多言,他已然知曉,是在鬼愁峽遺失的青玉竹節簪。
他小心地向下摸索,殘缺的下半部分被類似金銀的某種補全,南海珍珠的圓潤與瑟瑟石的棱角在掌心交錯,凝成一種失而複得的感歎:“我還以為再也尋不到了。”
“早該物歸原主。隻是搜遍戰場,也尋不到下半部分的殘片,又怕金繕閣也補不完滿,這才拖到了今日。”煥遊笙解釋。
慕容遙不在意地搖搖頭:“這倒無妨。隻是這鑲珠嵌玉的……”他有心打趣,“阿笙和公主是越來越像了。”
煥遊笙下意識隔着衣料摸向袖中藏着的圓月彎刀,确實和這竹節簪異曲同工,才明白,并非喜好的緣故,不過是想将最好的彙集一身,才會如此。
她看了眼慕容遙一襲素衣,一時有些躊躇:“扶南不喜這般花哨?”
慕容遙将竹節簪貼近耳畔,夜風穿過簪身刻意鑿出的七孔,發出如埙的嗚咽:“不,我很歡喜。”
……
出發的日子一拖再拖,不隻是煥遊笙有官位在身,麻煩了些的緣故。
慕容家一向對慕容遙采取半散養模式,這次因為慕容遙确實傷重,難得家主太傅慕容赤恒親自發話,拘了他些時日,一直到在長安遊走的各類名醫都為他診過脈,才舍得放他南下尋醫。
這樣一來,準備行李就有些倉促了,緊趕慢趕,好容易趕在三月之前動身,巧合地和去歲陪同聖駕下江南在同一時節。
計劃是乘馬車從長安出發,途經鳳翔府、興元府、利州、到達劍門關尋孫神醫。
按照約定,彼時程自言騎馬,也當從渝州趕到劍門關彙合。
雖說新帝大方,撥了二十匹青海骢,但按照慕容遙和煥遊笙的心思,到底還是輕車簡從,除了二人,隻多帶了個小厮夢遠。
對了,煥遊笙還拒絕了如今已經是逍遙王的湯易儒送來的赤炎,還有世安公主大抵是為了添亂抱來的不住“咪咪”叫的波斯貓。
一路向南,二月廿八的晨霧漫過五裡坡時,青海骢正一邊走,一邊悠閑嚼着苜蓿草,偶爾打個惬意的響鼻。
煥遊笙将玄色車簾卷起半幅,遠眺,時而可見嵌在雲海中積雪未消的山峰:“今日霧重得像永泰坊的紗羅。”
無論何種美景,原本都與目不能視的慕容遙并無幹系,但煥遊笙發現他對于這些并不排斥,甚至聽她說起時,總顯出幾分享受的神氣,于是煥遊笙的話也不由多了起來。
就像現在,慕容遙倚着青緞軟枕,發絲被山風掀起漣漪,他将手伸出窗外感受略有些潮濕的空氣,側耳傾聽,仿佛真能捕捉到霧氣的輕柔,唇角就有了笑意。
煥遊笙将裘衣往他膝頭攏了攏,凡是落在眼中的都被一一描述:“東南方野桃開得放肆,有群山雀在啄食落英,倒像在銜霞光做窩。山杏、梨花也次第開放,被霧氣攏成粉白一團。”
“雖未見,卻已入心。”慕容遙喉間逸出輕笑,摸索着掀開竹篾食盒,“臨别前世安公主塞給你的荔枝膏,可還留着?”
煥遊笙沒有作答,隻引着慕容遙的手指捏上瓷勺。
“前頭該到女兒柏了。”車轅上的夢遠提醒道。
煥遊笙用帕子沾了慕容遙的唇角,才探身看向雲海深處。
千年古柏的虬枝刺破霧障,樹冠積着殘雪,恍若白發老妪垂首俯瞰山道。
“枝頭還栖着兩隻紅腹角雉,尾羽拖得像裙擺。”煥遊笙道。
慕容遙放下瓷勺:“可是當年敕封‘柏母将軍’的那株?”
這事煥遊笙也不清楚,目光搜索中,見碑文“西去長安二百裡”已長滿蒼苔:“啞柏鎮鎮口的酒旗被山雀啄出三五個洞,倒像……”
“像練劍刺穿的箭靶?”慕容遙想象得到。
車輪碾過碎石,盛着君山銀針的越瓯險些傾倒。
煥遊笙扶穩茶盞時,慕容遙的指尖恰撫過她掌上薄繭。
暖手爐滾落茵褥,煥遊笙伸手去撈,才發現暗格裡毛茸茸的一團——原是世安公主趁人不備塞進來的,仿了波斯貓樣子的布貓,難為她還讓人在表面紮了雪白絨毛。
煥遊笙拎起白貓布偶的後頸,将其放入慕容遙懷中:“公主每每提起這貓兒都很是嫌棄,其實心裡喜歡得很,不然也不會令人做了這惟妙惟肖的仿品。”
慕容遙用手将其丈量了個大概,随即一下一下摩挲上了布貓的絨毛:“也不怪公主喜歡,狸奴孤傲懵懂,如山間的霧霭,朦胧卻溫情,委實讓人難以抗拒。”
“扶南若喜歡,不如養一隻?”煥遊笙聽不懂他言外之意,隻提議道。
慕容遙的雙眸正因被白紗覆蓋,此刻才無所顧忌地流露出赤誠:“養貓需費心,我目不能視,怕辜負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