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垚回到老家已經是第三天的事情了。
從火車站出來,孟垚要先坐線車,然後再轉班車回到鎮上的客運站。到客運站時,孟垚打開手機,發現時間早就來到下午一點,又在那等了将近半個鐘,孟慶忠才開着那輛轟隆隆的舊摩托緩緩出現。
孟垚走的時候隻有一個背包,行李包和扁扁的蛇皮袋,裝的全是廢舊的生活必需品,結果回來倒是拎了一大堆貴東西,跟别的同學都是反着來。
一大堆裡,有買給家裡的生活物資,有給孟慶忠胡蘭,爺爺奶奶的補品,有給妹妹的衣服和文具,還有一些北京的特産和年貨。
摩托車位置有限,孟垚隻能手提着這些東西,經過漫長的颠簸,手都快要抽筋後,才終于趕在太陽落山前回到家裡。
父親的摩托車音很有辨識度,但到了門口,出來迎接他的隻有孟陽。孟陽還是那副老樣子,不過頭發剪短了些,不知道是不是學校的要求,孟垚經常聽見她抱怨學校那些沒人性的破規矩,他上學的時候也是一樣的規章制度,那會他沒覺得有什麼,可現在聽她抱怨,就也生出學校竟然這麼荒唐的感覺。
她穿着校褲和舊外套噔噔噔地跑出來,第一句是“等你好久了”,第二句就是“我的禮物呢哥,沒忘吧?”
孟垚拍拍他的背包,說:“包裡呢,沒忘。”
孟陽順手提過他手裡的一個小包,極其開心地說:“就知道你最好了二哥。”
家裡就孟陽的性格開朗些,整天叽叽喳喳,像百靈鳥一樣,每天都有說不完的話,孟垚很是喜歡她,對她也是非常縱容,幾乎是到了有求必應的地步。
雖然老家沒有下雪,但前幾天剛淋過幾場小雨,濕氣混雜着冷空氣,寒冷程度也不亞于北京,而且他們這塊不供暖,進去以後,竟是感覺比在北京還要冷上幾分。
因為新房在建,孟垚他們是暫時住在舊一點的瓦房裡。瓦房隻有兩間屋,晚上還哪哪都漏風,條件不行,所以小妹晚上到爺爺奶奶那裡住,孟垚和大哥擠一間,爸媽睡另一間。
孟垚睡的那一間,屋裡有兩張床,大一點的木床是大哥的,孟垚睡的是非常久遠的鐵床,躺上去就會咯吱咯吱響個不停的那種,估計床齡都比他要大。床上用品都沒備好,胡蘭要麼太忙,要麼給忘了,孟垚自覺從老位置找出被單枕頭什麼的給自己安置好小窩。然後找了個凳子把書包放着,又把那些買回來過年的東西一個個拿出來,行李包一下就空了好多,裡面隻剩幾件孟垚的衣服,那時候的衣櫃還是布藝的,孟垚拉開鍊子,把行李包塞進衣櫃底下。
他做這些時,孟陽一直跟在他身後移動,還問一些很瑣碎的問題,例如“這是什麼”“買給誰的”“多少錢”“這麼貴你也買?”,也問在北京上學是怎麼樣的,那裡是不是超多高樓,特多天才,是不是和老家相差很大,還問學校裡的人怎麼樣,帥哥美女多不多,情侶呢……
孟垚不覺得她煩,反而有問必答,也不敷衍,孟陽問累了就去外面喝口水,喝完了又跑回去看他哥整理。孟垚做事有條有理,觀賞性很強,孟陽打小就愛看他收東西,甚至孟陽上學的行李大部分都是孟垚幫忙收好的。
而且,這個家沒什麼是她要幹的,媽媽在廚房準備今晚的圍爐飯,爸爸和大哥在倒騰新樓,她隻需要安安分分待着,不添亂就已經很好了。
孟垚把禮物分門别類後,很自覺地到廚房幫忙去了。胡蘭就隻有之前他進屋的時候探頭出來打了聲招呼,後面忙着燒菜,也沒空理他,這會孟垚過來,她總算能歇口氣。
即使在外半年,但從小就學會的生存技能是不會因為這點時間就徹底荒廢掉的,胡蘭上了年紀,加上這段時間都在操心新房的事,手和肩膀那塊也不大好使。孟垚過來幫她颠勺,她就啥也不用幹,在旁邊偶爾出聲提個醒,該加什麼該放什麼就好了。
胡蘭錘着腰,看着這個二兒子的背影,忽然就說起來:“在外還好吧?你去北京後家裡就開始忙起來了,媽平常也沒空給你打個電話什麼的。”
孟垚翻炒着底下的青菜,回頭對胡蘭笑了一下,“都好,我知道,不用操心。”
胡蘭很感慨的樣子,“你小時候那會那麼調皮,我還擔心你是不是要被養成村裡頭的混混了,後來越大越懂事,跟你大哥反着來,我都不知道該不該欣慰了。”
孟垚許久沒有聽見胡蘭用這種語氣和他講話,原本就不怎麼會聊天的他頓時就給宕機了,搜刮半天才勉勉強強想到幾句:
“大哥還是很愛您的,隻是可能有時候想法不同。”
孟冬平最近因為工作和建房的各種問題,和胡蘭吵了一架,搞得胡蘭特别傷心。
“是啊,”這話對胡蘭顯然很是受用,方才還擰着的眉一下就松開了,“大哥脾氣好,從來不和媽急眼,這點就已經強過大部分人了。”
孟冬平性子雖然不如孟陽活潑,但他是和家裡人聊天最多的那個,不像孟垚,一般出門在外就跟消失了一樣,從來不懂得主動打電話回家裡,
——其實也不是不懂得打電話,隻是他跟父母好像真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一般問候個一兩句就短路了,孟冬平就能和他們唠個半小時長。孟垚不明白他們到底在聊什麼,能聊這麼久。
“這倒是……”
孟冬平無論是身為兒子還是大哥,都是十分合格的。以前孟垚小學和别的同學打架時,高年級的孟冬平還會去給他撐腰,雖然過後也會替父母教導他,但總是先站在家人這邊的。
不過現在長大了,兩兄弟的溝通就變得越來越少,特别是自從孟冬平上大學後,幾乎兩人一年到頭都說不上幾句話。
“嗳,挺好,挺好……,都長大了,就剩孟陽那個小丫頭了,等房子建起來,你大哥就要着手辦婚禮了。”
沒人跟孟垚說過這事,他有些驚訝,“這麼快?”
“不快了,女方家人那邊要求結婚了,不然就要和你大哥鬧分手,總不能拖着人家……”
孟垚想不明白,“大哥也才二十四,這麼着急。”
“二十四還小,”胡蘭說:“你爸二十四都生你哥了。再說人家女娃子二十六咯,用我們這邊的話都二十七了,過幾年三十了,這還不着急哦。早點結婚早點生孩子,我和你爸也能有點事情做,不然到時候小丫頭也上大學了,我和你爸就成孤寡老人了……”
孟垚對這位未來大嫂知之甚少,唯一清楚的就是對方家境不錯,聽說老丈人似乎還是大哥仕途路上的指路人,再多的他就不了解了。
聽她這麼說,孟垚心裡也不舒服,忙安慰她:“不會的,隻是上學工作而已,不是不回家了,你和老爸不是都換上觸屏機了嗎,到時候讓小妹教你打視頻,這樣什麼時候都看得到了。”
說到這個胡蘭就皺起了眉頭,“那東西那麼複雜,說了讓你不要買,浪費錢……,關鍵我和你爸學不會,那小娃子都沒耐心,說幾句就不肯教了,脾氣大得要死哦,以後不知啷個受得了她……”
新手機是孟垚打工第二個月就給他倆買的,因為之前胡蘭老念叨她以前那個翻蓋機時好時壞的,打電話都聽不清楚人聲,不知道她有沒有和孟冬平說,反正孟垚聽到就幫他們都換了。
“不複雜的,晚點我教你。”
“欸,好好,你大哥說回來教我的,這回來就沒見影了,忙得腳不沾地的……”
借着包餃子的功夫,孟垚久違地和胡蘭有了一些看上去很溫情的時刻。到了晚上,大哥終于露了臉,他一整個白天都跑去鎮上看瓷磚去了,難得人家這會還開店做生意,他一家家對比,着實累得夠嗆,一回來胡蘭就拉着他去洗澡,然後休息休息準備吃團圓飯了。
八點,爺爺奶奶被孟陽接過來,一大家子圍坐在一起,雖然環境有些破舊,但氣氛卻是溫馨非常,不是山珍海味炊金馔玉可也大魚大肉擺了滿滿一大桌。孟爸孟媽是極節儉的人,孟垚三兄妹就是靠他們省出來的一塊兩塊養大的,這樣的“盛宴”也就一年有那麼一兩次,小時候孟垚就整天盼着逢年過節這種大日子,隻有這樣他才能吃到一些好東西。
回鍋肉、宮保雞丁、木耳炒肉、魚香肉絲、金菇牛肉、紅燒魚腩,還有淮山排骨玉米胡蘿蔔湯等等,孟垚不是嘴挑的人,隻不過胡蘭掌勺,口味始終是要清淡一些,因為大哥吃不得辣,孟垚則和他相反。幹吃不得勁,孟垚會自己加些辣椒醬進去。
盤子裡的雞腿照例是一個給大哥一個給小妹,胡蘭會給孟垚另外夾一塊很肥的雞肉,最初看見胡蘭這麼分,孟垚還會鬧上兩句說自己也想要吃雞腿,然而現在孟垚已經接受媽媽這樣的行為。他很明白,人心都是肉長的,人也是隻有一顆心,三個孩子,怎麼能夠做到一碗水端平呢。
何況二十歲的孟垚發現雞腿好像也并沒有比其他部分的肉好吃很多,隻是因為不能常常吃到而幻想着它似乎有多美味。
人總是這樣,喜歡對不容易得到的東西賦上最極緻的美好幻想,殊不知這份幻想隻是經不起任何風吹雨打的泡沫。
餐桌上的話題永遠落在大哥和小妹身上,偶爾會帶一嘴孟垚,但通常不是什麼好聽的話,如果說父親母親的偏心還需要觀察,那爺爺奶奶的偏心就完全是擺在明面上,但凡長了隻眼的都能看得出來。無他,隻因為孟垚小時候太調皮,加上偷吃事件,他俨然已經升級成大人眼中的壞小孩,而且,在那之後孟垚不愛主動喊人了,根本沒人喜歡這樣的小孩。
一頓還算和樂的圍爐飯就在一來一回的笑語歡聲中度過了,飯後孟垚打了水在廚房裡刷碗,胡蘭過來打下手,孟垚瞥見她粗粝如老樹般的雙手,就趕緊把她喊走了。小妹怕冷的不行,她穿着網上買的那種時下最流行的棉絨睡衣蹭蹭蹭地跑過來,雙手不停搓動,說話時帶出一大口白氣:“二哥二哥二哥,快點洗快點洗!”
孟垚以為她冷,頭從鍋碗瓢盆裡擡起來,趕她道:“你回屋裡頭去嘛!這裡又沒你啥子事!”
“不嘛不嘛,等你!我和靈洋姐都等着你,三缺一啊!”
靈洋姐是孟垚的小堂姐,每年除夕夜守歲的牌局都是靈洋姐組織的,靈洋姐牌瘾大技術又好,回回都是第一個上場最後一個退場,立志把弟弟妹妹們的零花錢都收入囊中。
孟家兄弟姐妹本身不多,孟垚在家裡已經算是排行倒數,大人已經不愛摻和這些活動,湊數就成了一大難題。孟垚不愛打牌,奈何妹妹年年拉他,他拒絕不了,也隻能加入。
除夕夜的餐碗不少,老式的瓦片房處處漏風,孟垚洗了有十幾分鐘才解決完,又花了一點時間把廚房清掃幹淨,這樣一來,半個多小時就過去了。
回到屋裡,大哥和爸媽都在電視機前坐着,胡蘭手裡正剝着橘子,剝完就遞到大哥嘴邊。大哥拿着遙控器,應該是在調台,香澄的橘子一個接一個地低頭吃進嘴裡。父親一慣沉默,但此時的神色也是柔和散松的,眼睛盯着二尺屏幕,間或側頭看一下妻兒。
昏黃的燈光由上而下傾瀉,溫馨氛圍溢出滿屋,孟垚在門口駐足,好像一位不小心窺探與他完全無關的家庭的路人。踏進去會打擾到他們一樣,孟垚就在外邊說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