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三刻夜色已深,月上枝頭,自從皇帝病重勤政殿侍衛加派後,各宮裡的巡邏都跟着懈怠下來,孫甯馨特意挑在十五這日,除皇貴妃、敬貴妃和熹貴妃在勤政殿侍疾外,衆妃都在安華殿整夜為皇上誦經祈福,她則假借身子不适提早回宮。
好在她平日裡就常以此為借口大門不出,是以這托辭剛說出來的時候,衆妃們皆深信不疑,鐘嫔更是叫來自己的小宮女送她回去。
左轉出安華殿殿門後,她大半身子都倚靠在身邊小宮女的身上,表面上看起來精神不濟,腳步卻不似病人般蹒跚漂浮,反而步履匆匆,直到遠遠的瞧見卉兒站在宮門口,低着頭不停來回踱步的身影,才悄悄地松了半口氣。
臨近了,卉兒看見她,忙迎上來沖孫甯馨身邊的小丫鬟使了個眼色,将人撤了下去,自己則上前代替她原先的位置,攙扶住孫甯馨,朝宮門旁的一叢假山走去,倆人一路環顧四周,小心翼翼地來到假山北側。
月色朦朦,給一切事物都仿佛蒙上了一片不真切的霧色。
倆人都知道今晚謀劃的是如何大逆不道的大事,是以孫甯馨的心裡也一直惴惴不安,心思不定。措不及防的,她聽到卉兒語帶驚懼似的低低驚呼出聲:“主子”!
她的心猛然跳漏了一拍,擡頭望去,隻見遠處的假山側,一身着黃馬褂侍衛裝扮的人站在不易被人發現的假山北側,一半身影隐在陰影中,另一半顯露在皎皎月光下。
隔着相當遠的距離,如此模糊不清,孫甯馨卻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是葉祿·利貞。
不似卉兒的驚慌失措,孫甯馨卻不知道為什麼,在見到葉祿·利貞的那刻心反倒安定下來。
她在托卉兒帶話後,設想過一萬個如果葉祿·利貞不願來,她下一步應當該怎麼做的假設。
卻唯獨沒想好,倘若他來了,自己要如何開口?
“小主。”卉兒的聲中帶顫,透出明顯的害怕。
孫甯馨拍拍卉兒攙扶在她臂彎的手,安撫她道:“無事”,随後便示意她守在四周,自己則獨自提着裙子一步步走到假山近側,在對方三步以外的距離站定,開口輕輕喚道,“表哥”。
她自小長在江南,10歲那年才回到了京城,雖然說的是北方話,但還是能隐隐聽出南方軟糯口音,此時語氣中更夾雜着一些若有若無的親近之感。
那人聞聲側跨出一步,低頭單膝跪地朝她行禮,俊朗的側臉線被月光輕輕勾勒,透着不似年少時的堅毅。
“小主折煞奴才了”。
“奴才如今在乾清宮當差,于禮小主還是以禮相喚為好”。
被這麼根軟釘子刺了一下,孫甯馨面色迅速冷了下來。
一晃歲月匆匆已過十年,盡管如今的時間、地點實在不符合叙舊的時宜,但更多的時候,在面對他時,她心中卻總是充斥着矛盾不已的心情。
孫甯馨眼神複雜的看着面前這頂紅色侍衛頂戴,擡擡手,讓他起身,話語卻失了剛才見到同鄉親戚的熱絡,反倒帶上一股冷冰冰的意味,輕慢道:“我剛剛來的路上還在想,你會不會來?”
“原本是不打算來的”,葉祿·利貞垂着頭,依着禮節,微躬着身子回話,“但奴才想,如果不是奴才,也會是别人的話,有些話倒還不如是由奴才與小主講個明白。”
孫甯馨被刺痛,聞言冷笑一聲:“你以為本小主找你來是為了什麼事,倒在這裡托大,反倒教訓起我來”!
說話間倆人的距離不過隻有兩三步近,話語一出卻仿佛相隔咫尺天涯一般。
聽出她話中帶刺,葉祿·利貞也不好出言反駁,隻抿了抿唇,道:“那日來托話的宮女,帶着一支石榴式樣的簪子,石榴多子……”
後面的話,他頓了頓,顧及到孫甯馨的顔面沒有繼續說下去。
可孫甯馨卻依然覺得自己保養的姣好的面皮被人拿着刀輕輕割開了一道口子,火燒似得将所有虛張聲勢的僞裝都燃成了灰燼。
幾乎一瞬,她便惱羞成怒起來。
逼得她不由的朝前走了兩步,葉祿·利貞低着頭,目光閃躲着不敢看她。
“呵,你既是已經看出來了,又不想來,那為什麼還非要來”?
“還是你就是想親眼看看,看看我是如何不知羞恥地向你自推枕席,還要被你在這裡輕言羞辱!”
葉祿·利貞被她激地朝後猛退兩步,輕歎一聲,語氣不無憐惜的說道,“小主大可不必這般輕賤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