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好。”崔述淡淡一笑。
周纓埋頭替他清理傷口并上藥,淡淡的皂角清香、藥酒的料香混雜着清苦的藥汁味萦在鼻間,久久未散。
藥罐中的水沸個不停,争相溢出蓋面,頂得蓋子浮起又落下,“叮叮”作響。
崔述不便去看半跪在他身側的瘦弱女子,隻好将視線定在這隻缺了角的瓦罐上。
深山雪重,泥爐初沸,藥香萦室,不知為何,他竟覺出一股久違的甯和。
周纓替他包紮好腿上的外傷,單手撐着扶手椅站起來,眼前陡然一陣發黑,腳底發軟,身子往一旁斜栽下去。
腦門兒即将磕上藥罐的時刻,一隻手迅疾地托住了她的手肘。
前額距離滾燙的瓦罐不過半寸,周纓才堪堪止住了去勢,強撐着睜開眼,慢慢回過神來,垂眸看向托着她的這隻手。
掌心寬大,膚色白皙,掌間紋理清晰可見,腕上纏着厚厚的絹布,草藥的清苦從其間傳出。
明明傷得厲害,卻能穩穩當當地支撐住她。
“頭暈?”
周纓點頭。
“去睡會兒?”
“沒事,不過是蹲久了,緩過來便好。”
聽她如此說,崔述也不再堅持,扶着她在扶手椅上落座,站在一旁看她。
等這陣猛烈的眩暈緩過去,周纓指着一旁的熏籠道:“用舊衣改裁了件衣裳,早先烘過,還是暖和的。你那衣服太單薄了,不嫌棄的話就添上,不然風寒始終好不全。”
熏籠上鋪着一件山青色的圓領袍,尋常缁衣料子,成色作舊,但粗看也知針腳細密,必然耗時費力,想來她昨夜一整夜沒睡便是在忙此事。
他不作答,周纓又道:“村鎮上相熟的人多,都知道我家中沒有男丁,我不便去買男子衣物,自己裁的,粗糙了些。”
“多謝。”崔述鄭重道謝。
周纓淺淡一笑,也不多言,隻微阖雙目,以作回避。
崔述心内領受她的好意,沉默着添上她新裁制的這件衣裳。
雖是舊料,且質地雖糙,但于農家而言,顯然也不算易得,多半是平素輕易不舍得上身的舊衣,就這般改作了他這個外客的衣物。
她的寬待,着實有些超出了他的預料。
思及此處,他不由垂眸去看周纓,目光落在她眼下的青黑上,定住不動。
周纓聽着動靜,猜他已換好衣服,自行睜開雙目,恰巧對上這樣不加掩飾的目光,怔愣了片刻,垂首避開。
崔述卻未點到為止,反而笑着看她:“階下之囚倉促出逃,實在不當得如此照顧,姑娘如此作為,确沒有什麼内裡因由在嗎?”
周纓思慮半刻,才說:“本來想着為八十兩銀子搭把手也算賺到,但後來觀你言行,不像一般人。我雖見識短淺,以前卻也聽村裡老人講過,說縣裡曾經有位落難來此的老吏,後來做了本府的大官,因受過百姓恩惠,還時常回縣裡糾冤案查民情。依你性情,我今日這般,來日也許有意外之喜也說不定?”
觀她神情,不似作假,可有這等心眼之人必不會輕易将之宣之于口。
崔述收回目光,沉默不語。
凜風四起,刮得門闆輕微震動,崔述回過神來,問道:“巳正了,你餓不餓?”
昨日累得厲害,晚間确實沒吃多少東西,晨起又耽誤了這般長的時間,說不餓是假的,周纓老實點頭。
此刻體力不支,她遲疑了下,問他:“你會煮湯餅嗎?我昨晚和了些面,在櫃上,單手也能做。”
周纓并不抱什麼希望,本也準備歇上一陣再去做,不料卻聽得一聲平和的“會”。
竈後柴禾碼得整整齊齊,不難看出此間主人平素的整潔,崔述坐于矮凳上,取幹柴于地上火堆中引燃放入竈膛,添好柴禾,轉去淨手做湯餅。
熱氣蒸騰而上,立在竈後的男子凝神看着爬滿鍋底的細密氣泡,單手撕着面團,待水沸後放入鍋中煮熟,用笊籬漉出放至白瓷碗中,澆入昨晚剩的肉沫,摻入熱湯,撒上一小撮蔥花,一碗噴香的湯餅出鍋。
周纓頗有些意外,崔述卻恍若未覺,自櫥櫃中取出一隻白瓷碗清洗幹淨,摻入七分滿的溫水,同她道:“吃點東西,體力恢複得快些。”
周纓眼睫顫了一顫。
他手腳不便,無法端碗走路,周纓起身幫忙,強撐着将湯餅和水端至桌上。
玄冬猛寒,湯餅最宜充虛解戰,周纓嘗了一口,招呼崔述過來坐:“倒瞧不出來,竟比我做的還強些,過來吃呀。”
崔述慢慢走過來,在她身側落座,左手執勺舀了一塊面團放入口中,咀嚼了兩下,很認真地評價:“還行。”
周纓“噗嗤”笑出聲來,等止了笑,又埋頭細細品嘗起來。
崔述慢慢放下手中湯匙,目光聚在她的顱頂上,眉頭微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