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審在一片喧嚣聲中落幕,涉案衆人被帶回各自監室關押,圍觀百姓散去,平山縣衙的正堂又恢複了往日的寂靜肅穆。
如此又經兩次勘驗三輪堂審,二月廿七,纏綿數日的淫雨停歇,樹木枝桠在泥土的腥氣和鳥蟲的鳴啼中悄悄抽了芽,翠竹山在夜色中悄然披上了一層薄薄的綠衣。
時已亥正,天際散落着幾顆星子,周纓抱膝靠坐在潮得掉渣的土牆上,往窄小的氣窗外看去,試圖辨出她認得的為數不多的幾個星宿。
雜亂的腳步聲将思緒拉回,她擡眼往與普牢隔開的那道鐵門看去,見獄卒拎着一個酒壇子歪歪扭扭地走進來,腳步虛浮,渾身酒氣,不由輕輕皺了皺眉。
獄中隻壁上點着一隻燈芯将盡堪堪能照路的油燈,光線昏暗,獄卒看不清她的神色,沖她樂道:“你這小丫頭運氣倒還不錯,沒兩日就能出去了。”
“怎麼說?”
“你那鄰居是個高人,我幹這行這麼多年,還不知青水鎮上有這号人物。寫的那訴狀是真厲害,當日堂審把咱們老爺和書吏都當場震住了不說,今兒個送文書的兄弟回來了,說卷宗送到通判案上,通判草草掃了一眼,當即便将訴狀連讀了三遍,緊接着就仔細研讀了卷宗裡的所有檔案,現下已經同意咱知縣老爺的初判,發回令擇日宣判了。”
“我鄰居?”周纓右手扶在木欄上,眼睛連眨了幾次,心中那個不合時宜的猜想再度躍出來,“不是你替我請的訟師麼?”
“我哪有那能耐?自個兒送上門來的。你不認得那人?”獄卒心說怪異,見周纓神色變幻幾次終歸平靜,似想明白了什麼似的,舉壇灌了口酒,沖她擠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上上下下請吃請喝了好幾回,一回便是三桌席面,你托給我的十兩已經花完了,我可沒從中賺一個子兒。好在事情也算沒辦砸,這錢花得不冤。”
雖知這話裡肯定有水分,但周纓并無心尋根究底,隻是有些疑問還有待解答,正要再問,獄卒已打了個酒嗝,醉醺醺地踉跄往外走去了,嘴裡含着一口鹹淚,咕哝着:“衙門嘛,有理無錢莫進來。我那妹兒啊,若當初能碰到這麼個高人,是不是也不會背了冤屈,早早去了。”
獄卒所言果然不虛,兩日之後,官府張榜宣判,楊固以故殺定罪,被判斬監候,楊成夫婦被釋,周纓亦被判明随母歸宗。
連日累積的濕寒發作,林氏這兩日生了場急病,狀況不大好,周纓勸服楊成,雇車先送他們夫婦回去,而後自行前往義莊,領回周宛的屍身。
涉及命案,結案前不便下葬,官府雖以冰塊保存,但畢竟死于非命又時日已久,常幹這行的車馬行都推說不祥,不願雇車給她。周纓也不生氣,隻冷聲加價,連加五次,掌櫃樂得滿臉開花,忙指使一個老鳏夫趕騾車過去,另指派兩個夥計擡了門闆去幫忙。
周纓坐在闆車上,沿着春意蔓生的道路往回走,騾車咿咿呀呀的聲響将她一顆心颠得輕輕起落,生出一段造化弄人的感慨來。
原本此時,她們娘倆兒應當已經行程過半,再捱上個把月就快到棠縣了,阿娘或許很快就能見到闊别十六年的親人。
可如今……
她擡眼望着晌午時分金燦燦的豔陽,随騾車一起搖搖晃晃的五髒六腑被無邊的酸脹占得嚴嚴實實。
行至翠竹山腳,車道陡然變窄,騾車上不了山,車馬行的年輕夥計坐地起價,預備大撈一筆,周纓盤算着這些時日的開銷,正欲還價,山路拐彎處忽然傳來一陣雜亂急切的腳步聲。
楊成行在最先,肩上搭着一捆麻繩,開口說話時仍和平素一樣不大敢直視旁人,隻說:“阿纓丫頭,咱來了。”
身後跟着的壯年男人們也七嘴八舌地道:“白事不請自到是傳了千百年的規矩,丫頭别同咱們客氣。”
“以前吧,總有些風言風語,你們兩家也不和睦,咱們也不敢和你們娘倆兒多來往。但怎麼說也是地鄰,咱們也算看着你這丫頭長大的,更何況遇到了這麼大的事,總歸是不一樣,不能不管。”
說罷也不管周纓應不應聲,一群膚色黝黑身材精壯的漢子上前将門闆卸下,用繩索将草席固定好,粗着嗓子三言兩語打發了車馬行的夥計,輪流擡着門闆沿着崎岖的羊腸小路上山,汗如雨下也絕口不喊一聲累。
周纓插不上手,隻得先一步趕回家中預備茶水飯菜。才剛遠遠看見院門,便聽得叽叽喳喳的人聲,等她走近,裡頭熱熱鬧鬧,平素不愛與她來往的婆嬸嫂子們坐了一院,清洗着剛從自家地裡采摘的尚還帶着新泥的蔬菜瓜果。
見她進來,院中的說話聲戛然而止。
周纓在籬笆院門前駐足片刻,先前紅得刺目的血漬已經不見蹤影,染血的土牆也被人為抹平了痕迹。
須臾,她恍若終于神歸其位,提腳往裡走去。
林氏走過來,想解釋一番,周纓見她唇色蒼白如紙,忙扶她到一旁坐下,也不再提勸她回家休息的話,隻道:“嬸兒,您多注意身子。這裡人多,大家夥互相搭把手,就能把事情辦妥,您别操太多心。”
年紀最長素得敬重的阿婆看二人一眼,轉頭中氣十足地吩咐衆人:“都别愣着了,男人們要回來了,大家手腳麻利點。”
等楊成一行回來,另一隊男人也扛着桌椅闆凳回來了,等将靈堂紮好,白幡挂出,挽聯貼好,亡人安置,女人們已經麻利地收拾出了四五桌菜,大家夥圍坐,頂着晌午的日頭吃完簡陋餐飯,不聞一聲怨言。
飯後,大家争相收拾桌椅碗筷,三名族老來找周纓商量喪儀相關事宜。周纓已趁方才大家吃飯的功夫考慮清楚,也不拐彎抹角,徑直向為首的族長道:“先前倉促,來不及準備午飯,但後面要讓大家再吃這樣的飯菜,傳出去笑話不說,我自個兒也實在過意不去。勞太爺安排人,看村裡有沒有願意賣牲口的人家,買一頭來給大家置席面。”
“按市價買就行,錢的事您别操心。”見對方神色困惑,周纓解釋道,“米面蔬菜也是,各家除了自家吃的,若有多的願意拿出來,也請按照市價買,倘若不夠,再安排人去鎮上買,錢我會備好。”
族長似有遲疑,但終是沒說什麼,隻沖左側那人道:“阿纓丫頭有心,老三,你照她的話辦,先招呼人把牲口買來殺了,這事耽誤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