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纓簡單應過一句,似還有話要說,崔述先一步截斷了她的話頭:“若是辭行,大可不必。你在玉京舉目無親,如今去哪裡安身?”
“自有營生之路,不見得就會露宿街頭。”周纓頗有些不服氣。
崔述“嗤”地一笑,右手食指輕敲書頁,并不說話,重新看起書來。
自覺被嘲笑不自量力,周纓面子上挂不住,但轉念一想,也與他沒什麼好争論的,便準備回去收拾行頭,明日一早離開,方轉過身來,便聽雨打得窗棂噼啪作響。
初夏的天說變臉就變臉,她上前将後窗關上,一轉頭瞧見他仍在看書,碗擱在一側紋絲未動,心中來氣,快走兩步到案前,劈手奪過他手中的書。
崔述臉色微變,盯着她手中的書卷,眼神藏鋒。
相識半載,周纓從未見過他這般神色,一時怔在原地,不知該進還是退。
見她反而局促,崔述鐵青的面色舒緩開來:“怎麼?”
周纓似被人掐去了半截莖葉的草木似的,蔫兒了下來:“你先吃點東西,奉和說你午間便隻動了幾筷,等吃完我還你。”
崔述莫名一笑,應了聲“好”,将那隻青瓷碗端至案中,執勺慢慢吃起來。
屋内尚未燃燈,薄霧從隙開一半的前窗湧進來,周纓在靠牆的位置自尋了把圈椅坐下,掩飾被方才的出格舉動所帶起的慌亂,借着朦胧的天光去瞧他,恰能将他高挺的鼻梁一覽無餘。
湯圓皮薄餡厚,輕咬一口,芝麻的清香便溢滿齒間。崔述嘗了一口,便知這不是奉和的手藝,束關又不通疱廚之術,答案顯而易見,隻是也不點破,認認真真地品嘗完四顆,才将碗往外一推:“好了。”
碗中還剩兩顆,倒和他素日食量相差無幾。知他已是很給面子了,周纓走過來,将書放還至案中,拿走那隻青瓷碗,擱至窗下漆盤上,說:“有時候還是挺搞不懂你們這些讀書人的,一本破書,飯也不吃,覺也不睡,真這麼有意思?”
“倒也不是,隻是習慣了。”
周纓“哦”了一聲,見雨勢愈發大起來,潮濕的水霧越過檐下撲進屋内,隻得将前窗一并關上。
室内陡暗,風雨之聲被隔絕開去,靜得幾乎能聽清彼此的呼吸。
周纓取下窗下那盞梅花燈的燈罩,用火折點燃燈芯,“嚓”的一聲輕響,她的身形被籠進昏黃的光暈裡,在側牆上投下一段單薄的剪影。
崔述蓦然移開眼。
周纓渾然不覺,将屋中各處設着的燈盞一并點燃,而後移步至書案前,隔着一架山水圍屏去點最後一盞燈。
“我來吧。”
“點盞燈而已。”周纓麻利地将這近在咫尺的最後一盞燈點亮。
屋内亮如白晝,将她的長睫也映照得根根分明,在眼下投下一圈淡淡的陰影。
“餓了便叫奉和,廚房替你煨着菜。”周纓直起身子,叮囑他。
“好。”崔述伸手拿過書卷,簡單應了一句。
瞧他目光竟有些躲閃,與素日大相徑庭,周纓生出幾分逗他的心思,便說:“你吃東西,挺像我以前養的兔子。”
崔述翻書的手一滞,擡頭看她:“什麼?”
周纓微鼓腮幫,上下齒連續輕碰,側頰稍動,模仿起兔子的進食姿态:“小口小口,不快不慢,像在吃什麼天上的蟠桃一樣,不仔細品嘗就是糟踐,其實不過就是窩邊一把平平無奇的青草。”
崔述嗤笑出聲,倒不是笑她這亂七八糟的說辭,而是她微眯着眼鼓動腮幫的這副模樣實有幾分憨态可掬。
“不餓也早些睡,傷眼。”周纓雙手舉過頭頂,在耳側微彎,佯作兔耳,沖他一笑,拿過漆盤出了房間。
等門阖上,崔述方發覺自個兒唇邊竟還挂着一絲笑意。
束關在此時叩門進來,禀報道:“方才巷内出現兩名探子盤桓,暫未查出來路。徐公行事雖謹慎,終歸不能做到天|衣無縫。探子雖暫時還沒查到咱們這處宅子,但不過朝夕間的事,還請郎君示下,如何處理?”
崔述将嘴角的弧度緩緩壓下來,分析道:“徐公身為要員,請孫太醫出宮不算小事,有人生奇想一探究竟也不足為奇,距今也有幾日了,摸到此處來也正常。但若僅憑此點行迹便懷疑到我頭上來,恐……”
“鄭副使嫌疑最大。”束關接道。
崔述沒往下接話,轉而問道:“宅子尋得如何了?”
“奉和已初步定下了,在淨波門,還算清幽,不過離貴人宅邸稍遠,往來不便。”
“無妨。”崔述說,“我瞧她那模樣,精力應恢複了些,出行當無大礙。速布好障眼法,即刻搬走。”
束關領命,又聽他吩咐道:“若沒探出究竟便罷,若露了行迹,”他語氣仍如往昔平淡,“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