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纓心中隐有怒氣,沒有吭聲。
奉和引她往裡走,此間是一處二進院落,比先前那所小院要寬敞上許多,奉和指着垂花門說:“先前地方小,委屈了姑娘一段時日。往後姑娘便在後院住着,若有吩咐,到前頭打聲招呼就是。”
“他什麼時候回來?”
奉和聽她語氣不大好,遲疑片刻才說:“已經宵禁,料想今晚不會回了,姑娘先休息一晚,再有什麼話,也明早再說,身子要緊。”
周纓沒出聲,奉和賠着笑說:“熱水飯菜都給您備好了,您先休整一晚,明早再說别的,不然等郎君回來,又得怪罪我倆沒照顧好您。”
見他神色謙恭,周纓反倒覺得自己無禮,心知強要她來此也非他二人能夠做主之事,臉色松緩下來,同他道聲辛苦,進了内院。
夜裡半醒半眠,天色剛轉青時周纓便起了身,等門外傳來輕微響動,便立即帶上包袱出了二門。
崔述昨夜半途被人接走,來去匆匆,眼下人剛回來,奉和趕緊忙前忙後地預備熱水吃食。
二人正說着話,風裡傳來二門洞開的聲音。
崔述站在檐下,解下鬥笠遞給奉和,隔着霧蒙蒙的天色看過來。
雨簾蕭疏,周纓其實看不清他的神情,卻恍惚間被他那雙幽邃沉靜的雙眸懾住,積攢一宿的怒氣不自覺地就散了大半。
“過來。”崔述語氣中似淬了夜雨的寒。
周纓随他前往花廳,奉和原已預備好洗沐用具,此刻隻好先按下不表,先替隐有硝煙味的二人呈上一壺熱茶。
“坐。”崔述自行提壺斟茶,将一隻雨過天青的汝窯瓷杯推至西席。
周纓順從落座,将包袱擱至膝上,正要開口,便聽他邊替自己斟茶邊道:“一日都待不下去,就這樣急切?”
“我不是這個意思。”周纓下意識反駁,說罷又覺沒有必要,隻好說,“先前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我早晚是要走的,何況因我連累你,我在這裡住着也不安心。”
崔述掀袍落座,手握杯壁,試圖暖和因淩晨跑馬幾被冷風刮僵的手。
“我的脾性,你當也了解一二了。”崔述淺啜一口茶,淡說,“這話我隻說一次,你先住下,别生旁的心思。”
周纓還要辯駁,忽聽他喚道:“周纓。”
這還是他頭一回正式喚她名字,周纓微怔了下,才輕應了一聲。
“你這人還算機敏,我也不瞞你,這回換落腳之處,的确是因為上回替你延醫,接觸了不少外頭的人,人多眼雜口亂,必然有消息洩了出去。”
“探子目前還沒有查到我頭上不假。”崔述以杯蓋推去茶沫,帶起輕微的叮叮聲,“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當日見過你的人不少,你此刻若去市井遊蕩,你且試試看,會不會被人盯上。”
心驟提到嗓子眼兒,周纓強自道:“但我留在這裡,亦免不了牽連……”
“我是朝廷要犯,倘若被揪出蛛絲馬迹,不知多少人會立刻設法送我上黃泉路,少不得要從你嘴裡撬幾句話。”崔述把玩着手中的茶杯,漫不經心地說,“倘若我脫逃一罪坐實,罪加一等,當判充軍。”
周纓終于敗下陣來,不接茬了。
“你先住下,安心休養,束關會留意着周邊動靜,出不了大差錯。可你若獨自出去,如今多事之秋,我沒有多餘的人可以暗中護你,保不齊你會露了馬腳被人盯上,落入他人手中。”
崔述站起身來,燈盞被遮住,周纓亦被籠罩在他的身形之下。眼前光線暗淡下來,她的聲音也跟着莫名低了下去:“那要住到什麼時候?”
“待你身子恢複,大夫看過說無虞,再提後話。”崔述語氣已然恢複往日模樣,再尋不見半分先前惱火的影子。
“那你何日能脫險?”
他一日怕在官府跟前現身,她便一日踏不出這院門,否則便是蓄意将他置于險境。
思及此處,周纓驚覺她更憂慮的竟不是自己何時能離開,好斷了這份藕斷絲連的恩情,而是他究竟何時才能正大光明地行于日月之下。
可他畢竟被判流刑,還于半途故意脫逃,沒有一樁不是大罪。
周纓眉目漸冷,似沾染了晨霜。
“脫險”這詞用得蹊跷,崔述瞥她一眼,隻說:“無法确定。但到了那一日,我沒有圈着你的必要,自會由你離去。”
他說罷轉身往卧房走,周纓擡眼觑他,才發覺他後背已被雨水洇染成深青色,周身幾乎已濕透了,走過的青磚上,留下一道串延成線的水漬。
“周纓,你不是個擰巴的人,與其将心思放在這上面,”崔述回頭看她一眼,“不若得閑時認真想想,待養好身子,日後究竟要做什麼。”
“既已孤身一人,天地之大,你要憑何安身,憑何立命,憑何圓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