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流逝的标準是什麼呢?
重複的日與夜,破曉的晴、消散的雨,自然的一切都不足以衡量流逝的時間,于是人類便發明了時鐘。
年幼的雨宮绫格外喜歡孤兒院裡的一台老舊卻精緻的座鐘,對着它一望就能望一整天。
鐘身是紅棕色的木頭做的,上面刻滿了繁複的花紋,像振翅欲飛的鳥,又像困于泥沼的蟲。但相比起那看不清的花紋,雨宮绫更感興趣的是鐘面上的十二個羅馬數字與三支長短不一的指針。隔着有劃痕的玻璃罩子,時間,這種琢磨不透的東西,就乖巧地定格在數字間的小格子裡,又聽話地在指針們卡頓的腳步聲中消失。
時間消失了。
小雨宮也該去睡覺了。
院長媽媽對她說,等到時針再次指向“七”的位置,她就會來喊她起床,等她再看見懸于天空的太陽時,就已經是第二天了。
雨宮绫躺在隔音不好的房間裡,偶爾會聽到在隔壁的院長媽媽讀《聖經》的聲音,她說:“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
“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開了。”
“神稱光為晝、稱暗為夜,有晚上、有早晨……”
東方的太陽是清晨的象征。
可雨宮绫不認為光是好的,她不喜歡太陽,也不喜歡院長口中的第二天,如果可以,她想把時間全都禁锢在小小的時鐘裡,好讓它永遠停留在某個時刻。
但後來的雨宮绫發現,自己并沒有想要留住的瞬間,不會轉動的指針也無法阻止日升月落。
孤兒院裡一個很奇怪的小朋友告訴她,時間不會因為它的任何表象消失而改變,即使星河墜落、晝夜颠倒,它也仍舊,一如昨日,譬如明朝。
黑澤陣覺得雨宮绫是個很奇怪的人。她總是自己一個人,呆呆地縮在角落裡,看天空中的雲,看落在石頭縫隙裡的雨,或是餐盤上簡單的花紋,她也能久久地望着,仿佛能透過它們看到什麼更隐秘的東西,但她的目光卻永遠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樣額外注意到他異樣的瞳孔與頭發。
在群居環境下,群體中的異類容易遭到族群的排斥與敵對,不管是在學校還是孤兒院,黑澤陣和雨宮绫都是被孤立的存在。
當某天,黑澤陣看着她又一次把辛苦找回來的作業交到咧着嘴大笑的學委手上。
“真聽話啊雨宮同學,像狗狗一樣把作業本叼回來了呢。”
大笑的學委高舉着雨宮绫的作業本,發出像嘔吐物一樣惡心的聲音,臭味立馬在教室中擴散開來。
黑澤陣皺了皺眉,瞥了眼面無表情的雨宮绫,大概是個沒有嗅覺的智障吧,他這樣想。
……
“你下次直接放在辦公室就行了。”
那天漆黑的小巷裡,黑澤陣又看見了走在前面的雨宮绫,不知道出于什麼心理,他走上前去,走到她身邊,巷子很窄,他的聲音不用風吹也能傳遞到她的耳畔。
“嗯。”
“起碼宮本老師在人前會裝得體面些。”
“嗯。”
他沒繼續說話了,兩人并肩走了幾步。
雨宮绫突然停下,琥珀色的瞳孔仿佛容納着天空中的月亮,“謝謝。”
黑澤陣不太自然的偏過頭,避開黑夜裡唯一的光亮,“嗯。”
他放慢腳步,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在夜色中注視她的背影。
果然看上去就不聰明。
……
後來有一天,黑澤陣發現雨宮绫常盯着大廳的一台座鐘發呆。她說她希望時間暫停,時鐘的指針永遠不要再擺動,黑澤陣覺得她蠢得可笑。
“為什麼?”他問她原因。
“因為我感覺時間一轉,我就好累,我想停下來,不想去學校,不想看見人,我想讓周圍的一切全都靜止,這樣他們就不能對我做什麼了。”
“時間不會暫停的。”黑澤陣殘忍地說。
“一定不會嗎?”雨宮绫的目光轉移到他的身上。
“一定不會,即使你看不見時間,但它也依舊存在,并留下痕迹,就像人一定會死一樣……”
或許在人死掉的那一刻,時間是靜止的吧。黑澤陣低頭看着一臉糾結的雨宮绫,沒把這句話說出口。
“好吧。”雨宮绫點點頭,不知道是究竟是相信了他的話,還是與不停輪轉的時間和解了。
“去吃飯吧,你今天的餐盤裡應該會有漢堡排。”
雨宮绫聽見他的話,匪夷所思地望餐桌的方向看去,“你給我的飯下毒了嗎?”
平日裡不太常有的漢堡排、烤魚或是煎蛋卷之類的食物,都會被同桌的一個高個子男孩搶走,今天他卻一反常态地坐在那,機械般地不停往嘴裡塞米飯。
黑澤陣的臉上露出一瞬的驚愕,“你不如懷疑我是不是給他下毒了。”
“哦……開玩笑。”雨宮绫聽出了他的語氣裡明顯的嘲諷,有些尴尬地低下頭,跟在他後面,走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安靜地看了一會盤子裡的漢堡排,它的紋理實在要比盤子的花紋要美麗得多。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雨宮绫再也沒有看過那台座鐘。
因為她知道了黑澤陣當時沒說完的半句話是什麼。
當人死掉的時候,時間會靜止吧。
她想她知道了答案。
雨宮绫躺在坑窪的地面上,頭枕着溫熱的血液,在失去意識前,她混混沌沌地想,如果她不能感受時間的流逝,那是不是周圍的一切都會停止,也許吧,她閉上眼睛許願,希望明天永遠消失,她再也不要看見早晨七點鐘的太陽。
可神不喜歡她的狂妄自大,神說,要有光,神說,光是好的,她就沒有拒絕的權利,她睜開了眼睛,她又看見了光。
綠色的。
像碧草上晶瑩的露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