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執名是來拿素描本的。
不忙的時候,他有在片場畫分鏡草稿的習慣。
白天出了意外,大家都忙成一團,歐執名一邊考慮後續進度,一邊回酒店。
人躺下了,才想起素描本沒拿。
酒店離馬場不遠,歐執名到了片拿到了素描本要走,就聽到了硬物刮擦地面,發出的割裂聲。
夜色下稍稍遠眺,他就能見到若滄專注的模樣。
黑暗之中淺淡人影,持着長杆自如的以地面為紙張,恣意書寫。
歐執名以為他在練舞,就沒出聲打擾他,自己悄悄過去看看。
沒等他靠近看清地面劃出的圖案,已經成為了若滄的敵人。
杆尖彌散而出的敵意,連帶着若滄的眉眼都顯得兇狠。
他很年輕,不過十八歲。
但是在拍戲的過程中,足夠歐執名明白:他的心境不止十八。
沒有一個演員,可以不經磨練,表演出另一個人的模樣。
若滄卻可以。
無論是殺人犯、深沉騙子、傲慢偏執狂,通通不在話下。
所有負面的情緒,他都能演繹得無比精準。
仿佛他親身經曆,感觸極深。
正如現在,他視線銳利,好像對峙的不是導演,而是一個窮兇極惡的匪徒。
還要匪徒做出合理解釋。
“我來拿東西。”
歐執名無所謂的揚了揚手上的素描本。
并沒有解釋的意思。
愛信不信,他也沒空奉陪。
即使歐執名對他畫在地上的圖案感興趣,也不是遷就外人的風格。
他向來喜怒善惡随心,不受歡迎那就走。
然而,歐執名剛轉身,背後掃過一陣疾風。
他學過防身術,這麼近距離橫掃過來,下意識轉身伸手輕而易舉的接住了襲擊他的長杆。
歐執名皺眉,“你……”
他還沒問出疑惑,若滄順勢近身一提,對趁着他沒有防備的瞬間,趁機擡手一劈,砸在歐執名的風池穴上。
下一秒,歐執名驟然眼前發黑,失去意識。
若滄抱住倒下的身軀,騰出手接住了掉落的素描本。
歐執名比他高,但不妨礙若滄輕而易舉的把他放倒,平放在地面。
而他的素描本,整整齊齊擺放在旁邊。
月上中天,時間不多。
若滄居高臨下,虛空拜了拜祖師爺。
他拿起長杆劃破黃土大地,以歐執名為核心,勾勒出蜿蜒曲折的法陣。
地面躺倒的歐執名,位于一切符咒中心。
他在溫潤月光下眉頭輕皺,睫毛投下淺淡陰影。
可見并不安穩。
而他渾身陰損氣運叫嚣欲出,仿佛護主一般瘋狂的想要沖破桎梏。
若滄擡手擊潰所有襲來的戾氣,轉手一提,又是數道篆文刻畫在法陣之上。
他可以不要工作,更可以得罪導演。
但他不能放縱邪祟橫行,傷人性命。
先有許滿輝,後有沈氏怨氣。
無論歐執名是不是故意,這場驅邪法事,若滄一定要做。
他腳下走陣,落杆鋒利,起勢走尾,迅速的以歐執名為中心,畫出雷霆斬妖伏魔大陣。
繁複篆文為歐執名編織了一張巨網。
若滄站在大陣雷字訣上,直視正中央陰損氣運覆蓋的歐執名。
“九天應元府,無上玉清王——”
《普化诰》一出,能攝召九天應元雷聲普化天尊幻象,引天雷,斬邪祟,主生殺,定枯榮。
法陣符咒應聲而動,不滅邪祟不肯休。
若滄不管歐執名是怨氣成精,還是邪祟入體。
他隻想盡快除掉他一身混沌祟氣,以免繼續為禍人間。
果然,在九天雷公、八方雲雷劈斬之下,歐執名的黑灰氣運漸弱,隐約有了頹然之勢。
若滄聲量更大,急促念出最後的召請,“大慈大聖,至皇至道,泰安派二十三代玄裔弟子若滄,恭請九天應元——”
诰文未完,變故突生。
歐執名陰損氣運沖破法陣,直殺出去。
若滄持杆要追,卻發現那絲邪氣鑽進了旁邊淨化14顆佛珠的驅邪法陣裡。
雷光電閃霹靂萬鈞,那些萦繞在馬場的怨氣,被劈了個幹淨。
瞬間,紫檀佛珠迸發出萬物滋生的陰綿氣息。
佛珠的光亮陰沉黑暗,卻有無法忽視的輝光。
本該隐晦的色澤,流轉在紫檀木裡,竟然顯得溫和綿長,好似經過了念誦祈福的法器。
若滄難以置信的撿起一顆,确定了佛珠不剩半點污穢氣息,反而帶上了普世慈光,溫潤柔和。
雷霆者,乃陰陽之樞機,号令萬物之根本,無妖魔可在大陣中安然無事。
而躺在雷霆斬妖伏魔大陣中的歐執名,仍是氣運陰損,漆黑邪祟。
現象過于詭異,遠遠超出了若滄的認知。
忽然,他想起杜先生曾說……
歐執名位主玄武,貴人命格。
歐執名向來睡眠不好,時常做一些光怪陸離的夢。
正如現在,夢到自己位于一方詭異法陣之中,身邊萬丈雷霆霹靂而下,紫色利刃直落地面,铿锵的聲音吵得他不得安甯。
等雷聲驟然停了,歐執名從夢中驚醒,隻覺得身下冷硬,眼前是片場簡陋昏暗的塑料雨棚。
他還沒能理清思緒,轉頭就見到月光之下的年輕人。
若滄對着光,串起一枚漆黑的珠子。
整整一串圓潤的木珠,在月色照耀下,閃着柔和白光。
畫面美好靜谧,如果這人沒有弄暈他,歐執名可能還能欣賞一下。
他皺着眉翻身起來,椅子發出一聲“嘎吱”。
若滄澄澈的視線看了過來,收起佛珠,前來噓寒問暖。
“你醒啦?”
歐執名覺得渾身不适,他聲音冷冽的質問:“你襲擊我?”
若滄果斷否認道:“不是襲擊,是給你做了一場驅邪法事。抱歉,我忘記先跟你商量一下。”
之前狠厲的若滄消失不見,面前的人誠懇坦白,真摯無比。
但是歐執名眼裡寫滿了不信,視線銳利的盯着他。
若滄拿出手上的佛珠,認真解釋道:“今天莫悅悅的馬會失控,都是因為這串珠子導緻的,上面沾染了陰晦氣運……”
他迎上歐執名質疑的視線,“還有,你從沈氏宗祠出來之後,身上一直帶有沈家人遺留下來的怨氣,會損傷你自身的氣運。所以我必須立刻做法事驅邪,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空氣沉默得凝重。
歐執名嗤笑一聲,“無稽之談。”
他像極了一切唯物主義論者面對騙子的神情,站起來直接往外走,根本不準備繼續和若滄交談。
走的時候,還沒忘拿上自己的素描本。
“歐執名!”
若滄厲聲喝住他,“你知不知道自己的運勢獨特,如果不盡快消除你身上的陰損氣運,可能會連累很多人。你既然信吉人天相的話,為什麼不能信我的呢?”
歐執停下腳步,轉身看他,視線寫滿不悅。
他說:“别提那個神棍,我是有職業道德的導演,任何人說我敷衍對待拍攝,連累劇組,都是質疑我的能力。哪怕隻是一部偶像劇,我也能做到最好。”
狂傲自負,還有對神棍的深惡痛絕。
神棍本人十分汗顔,仍不肯就此放棄。
若滄提醒他,“我聽說有個微博大V公開說你的壞話,最後進了局子。”
歐執名想起來了,是有這麼一個人。
他眼裡盡是諷刺,說道:“非法集資,他不坐牢誰坐牢?”
“有演員因為看你不順眼,出了車禍。”
“酒後駕車,都不舍得找個代駕,跟我有什麼關系。”
若滄不解的轉了轉佛珠,低頭看着這串萬字紫檀木。
“剛才我用法陣驅散你的陰損氣運,你不但沒有受到任何傷害,還擊碎了佛珠殘存的怨氣……你真的一點感覺都沒有?”
歐執名的視線都變得疑惑,想起了自己雷霆萬鈞的夢境。
但是夢,始終是夢。
他不止做過一次類似的夢。
于是,他勾起一絲危險的笑,“我隻記得你打暈了我,需要我報警嗎。”
語氣滿含威脅,若滄懷疑自己再提鬼力亂神的事,這人不介意明天就換個主演。
什麼叫堅定不移的唯物主義?
這才是!
若滄行走江湖多年,還第一次遇到這種驅逐不散、自帶禍端的硬茬。
他蹙眉深思,覺得歐執名所作所為充滿矛盾。
若滄困惑問道:“可是你之前,明明還過問我會不會道術,開機儀式也特地來看杜先生做法事。”
歐執名視線在若滄臉上逡巡。
年輕人表情真摯坦誠,他也不舍得惡聲惡氣。
最終,歐執名無奈的歎氣。
他語氣稍稍溫柔了些,說道:“因為我下一部電影和道教有關,取材不代表我信這些,你明白嗎?”
若滄偏偏頭,更無法理解,“既然你不信,還拍什麼道教電影?”
夜色之下,歐執名身影颀長。
他聲音低沉,目光深邃,“道教,是中國本土依附道學産生的宗教。嚴格來說,我要拍的不是道教,而是道教研究者。”
歐執名很少跟編劇、導演以外的人聊自己的想法。
但他不介意告訴若滄,自己将如何扯下所有封建迷信的遮羞布。
“我想拍攝的那位道教研究者,精通一切道教文化,他要做的事情,不是推崇迷信,而是透徹的了解道教之後,破除神棍的裝神弄鬼,狠狠擊碎所有宗教騙子的把戲,還以道教本來面目。”
若滄從未聽過這樣的設想。
以無神論的角度,去剖析有神論的世界。
本質矛盾,卻意志堅定。
歐執名覺得沒必要和一個年輕人較勁。
他剛要走,若滄忽然出聲問道:“你覺得什麼才是道教的本來面目?”
聲音清亮,獨有的幹淨透徹。
歐執名沉默許久,似乎在回憶什麼,以至于他的氣息詭秘萬變。
最終,他眼神深邃看向若滄,語氣肯定的說道:“人死後的世界,不會有鬼魂,也不會有輪回。”
更不會有救贖和福報。
“道教的本來面目,不過是活人的精神寄托罷了。”
第二天,莫悅悅休息好了,又恢複了一貫的簡單快樂。
片場都能聽到她清脆悅耳的笑聲。
她幾乎随時都在跟劇組的人炫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