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琺露珊眼裡,卡維是個喜歡掩耳盜鈴的孩子。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跟艾爾海森關系非同一般,大家都看在眼裡明在心底,但他偏偏此地無銀三百兩,讓那些原本沒往那方面想的都豁然開朗。
當然,雖然卡維這個孩子在感情上不太聰明,但她還是很喜歡這個孩子——他嘴巴甜懂禮數,每次看到她都會笑眯眯的喊她琺露珊前輩,那笑容一看就是發自真心的,而且他對藝術要求極高,一心一意做學問。
這樣的孩子在如今追求名利的社會氛圍中,太難得了,就像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
原本琺露珊是不太樂意管别人閑事的,尤其還是别的學派的學生,但是學院争霸賽卡維卻讓她改觀。
她很少見如此矛盾的人,他一邊想獲得比賽的冠軍不遺餘力,一邊又敬重前輩願意以抽簽的形式讓出分數,而這種矛盾感之下,是他内心的負罪感。
琺露珊見不得優秀的年輕人為負罪感困擾,阻礙了前進的腳步。
因為,曾經的琺露珊也曾身懷負罪感。
那時候的琺露珊一心一意撲在做學問的道路上,孑然一身踏上了看不到邊際的茫茫沙漠,進入了文獻記載不全的神秘遺迹。
她終于解開所有謎題,從密閉的遺迹出來,烈日的灼燒烤得她視線模糊,泥黃的沙土堆成數不清的小丘起起伏伏,如同洶湧不息的海浪朝她滾滾而來,她還沒來得及在破解神秘遺迹的喜悅中踏浪,就聽到了足以将她拖入暗流洶湧海底的噩耗。
時間過去百年,還沒來得及好好道别,她的家人、朋友、老師,早已離她而去,化作一抹塵土。
她是個被時間抛棄的居民,孤零零活着,沒有可以交心的同齡人,沒有可以讓她轉移注意力掩蓋悲傷的學問可研究,每每當她走須彌城,熟悉的建築相似的氛圍,再怎麼與記憶中的模樣重疊,都不再有她的位置。
但她知道,自己承受的隻是孤獨,親朋好友承受的是至親至愛之人生死未蔔杳無音訊的無邊悲傷。
是她給爸爸媽媽留下了遺憾,是她的選擇導緻親朋好友承受悲傷。
如果,如果她沒有踏入那個遺迹,她就不會讓爸爸媽媽在遺憾中閉眼,就不會時過境遷物是人非。
她的選擇,傷害了關心她愛她的人。
午夜夢回,都是爸爸媽媽、老師朋友,愁容滿面的傷心模樣。
她消失的日子裡,她看不見的角落裡,悲傷憂愁是怎麼染白他們的頭發,在他們平整的臉上刻下皺紋。
父母之年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她錯過了喜分擔不了懼,隻有滿腔的遺憾和凄涼。
她在負罪感中浸泡了許久許久,每天仿佛置身于粘稠渾濁的水中,睜眼累呼吸悶,想休息一下調整心态重新生活,卻又覺得是自己讓事情發找到現在的局面,是自己的選擇導緻了悲劇,不該休息不配休息。
若不是那封信,她也沒法徹底釋懷,仍會在無人看到無人聽見的夜裡,趴在枕頭上,将埋藏在心底的苦與悲,說給幽幽月光聽。
卡維就像那個時候的自己,還好沒那麼嚴重,所以她想幫一把卡維,想告訴卡維,眼前擁有的東西要好好珍惜,離别總在意想不到的時候出現,帶走珍視的東西,不要等到失去了才後知後覺,加重負罪感。
因此,琺露珊開始跟卡維打好關系,想發覺紮根在他内心深處的負罪感,到底長什麼樣,因什麼而落下種子,又因什麼而抽枝發芽。
琺露珊觀察了幾天,卡維的行動軌迹幾乎就是工作、酒館和艾爾海森家,三點一線每日循環。
好幾次卡維喝得不省人事,她都擔心得不得了,想找幾個雇傭兵給卡維送回去,但艾爾海森跟盯梢掐點似的,總在最關鍵的時候出現,還熟練的幫卡維付清酒錢錢,甚至會交代老闆:下次他來,他點什麼你給什麼,喝多了我會過來接人結賬。
今天卡維喝得不多,老是皺眉看着酒杯發呆,琺露珊看是個機會,就假裝偶遇,拍了拍卡維肩膀搭讪:“年輕人要拿出點兒精氣神來,别總是到酒館借酒消愁,有什麼事可以跟前輩說說~”
“琺……琺露珊前輩,真巧啊。”卡維被吓了個激靈,果酒在嗓子眼咕噜了一下沒咽下去,嗆得嗓子眼兒疼。
琺露珊嬌氣的“哎呀”了一聲,坐到卡維旁邊,給他拍了拍後背順順氣:“前輩我有這麼吓人嗎?!”
“不是,隻是有點意外,平時很少看到前輩出入酒館,今天居然碰上了。”還好果酒甜味居多,卡維喝了口琺露珊前輩找老闆要的溫水,把味道壓下去了,舒服多了。
“所以你在煩惱什麼呢?”
“不是什麼大事,過幾天自然就好了,謝謝琺露珊前輩關心。”
卡維擠出一個沒有溫度的笑容卻被琺露珊一眼看破,她雙手環在胸前,半眯着眼睛打量。
“當然,我相信你能解決好問題,但是有時候求助前輩能事半功倍,少走點彎路。你該不會信不過前輩我吧?!”
“不是的不是的!”卡維搖頭擺手,腦袋都在燈光晃出殘影了。
“我不想住在艾爾海森家,我想拿到學院争霸賽的大獎就從他家搬出去,隻是……”卡維低下了頭,金發在暖光下仿佛蒙了一層模糊濾鏡,朦朦胧胧的美觸手可得,卻又溢滿了讓人的易碎感。
琺露珊敏銳捕捉到關鍵信息“艾爾海森”和“他家”,學院争霸的時候她就有些懷疑了,提納裡在沙漠都熱混過去了,都沒見艾爾海森有反應,依然保持着主持人公事公辦,早點忙完早點下班的态度。然而她和卡維說了句:不枉你在沙漠吃了那麼多苦頭,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艾爾海森大書記官,居然情緒管理失控,眼皮一顫瞪大了雙眼,翠綠寶石般的瞳孔寫滿了隐忍的心疼。
那瞬間,琺露珊就笃定,他們兩個有故事。
艾爾海森和卡維的事,她也聽說過,知道艾爾海森現在的房子是跟卡維合作課題的獎勵,按道理說那也是他家,怎麼就抗拒了呢。
不過琺露珊心底生出疑問的刹那,也有了眉目——卡維的負罪感和艾爾海森有關,和他們以前的事情有關。
“你要是住得很不舒服,前輩認識一個商人,他有空房子出租,前輩幫你談談,你先搬出來就好了。”琺露珊試探道。
卡維心虛的撓了撓後腦勺,垂下眼眸看着泛起粼粼光澤的果酒,眼神變得溫柔又暗藏悲傷,就連聲音也有點飄忽:“也不是不舒服,隻是覺得我不應該住在那。我們的事琺露珊前輩也知道,是我提出了不要的,走投無路住回去,總感覺是我不講信用,是我占了艾爾海森便宜。雖然我有付房租,但我知道,房租隻是艾爾海森的幌子。他知道我欠債,知道我沒地方去,他在我最困難的時候拉了我一把,可我忘不掉跟他說過很難聽的話,我實在做不到心安理得。”
“這個似乎不是重點。”琺露珊歪頭等着卡維下一句:“為什麼不想?”
卡維愣了一下,差點沒理解琺露珊說的重點,他頭埋得更低:“我怕我會給他帶去不幸。”
卡維思緒飄回童年,父親因為他的話去了沙漠再也沒有回來,而他母親也因為父親的離世,吃了很多不必要的苦才養大他,是他讓家庭變得支離破碎,是他讓媽媽操勞辛苦。
如果沒有他的提議,父親就不會離開,媽媽就不會改嫁,他就還能擁有完整幸福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