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忘在深處的記憶因為那句“這是你的名字”而被喚醒。
齊聲立在原地,一時沒了反應。
他叫齊聲,是個怪物。
但不同于身邊的其他怪物,他不需要靠吞噬人類來記起自己。
他知道他的名字。
他的朋友,他的親人,還有他讨厭的人。
隻不過自己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他有些記不清了。
但這并不妨礙他的日常生活。
他喜歡觀察人類。
又不僅僅是觀察,他對人類保持着極強的好奇心,直到某一天,他鑽入某個人類的軀體,成功混迹于人類之中。
而這個被他附身的人類,正在慢慢變成他。
首先是身形,然後是外貌,還有聲音,再到最後的……環境。
他讨厭的人出現了。
那對嚼爛了他整個人生的夫婦。
哪怕他附身的這個軀體被怪物毀掉,當他再次附身其他人時,當那個人變成他時,他們還會出現。
齊聲讨厭他們。
他們因為齊聲而誕生,所以還是會聽齊聲的話,但他們不會閉嘴,永遠不會。
于是齊聲又變出了幾個後來被玩家稱為“NPC”的存在,他将他們放進遊戲裡,和自己一起,為玩家們展示死亡規則,又同時挑選自己的獵物。
畢竟這些軀體過不了多久就會腐爛,一具行走的白骨肯定不會被玩家當成同伴。
但也就在這時,他遇見了程晟。
他從她那裡得知,這裡還有像他一樣,不需要吞噬人類也能知道自己是誰的怪物。
不過她看上去格外不一樣,她知道一切。
所以她多管閑事地說,“你是個好人。”
齊聲不喜歡這樣的稱呼,他很清楚他并不是個好東西,他隻是對人類懷有好奇,隻是非常讨厭那對夫婦又想要物盡其用。
她還讓他走,離開這具軀體,不要再混入玩家之中,這會令他痛苦。
他拒絕了。
然後他被揍了。
從那以後,他都避着程晟走。
因為這個壞女人見他一次打他一次,每次都要将他從附身的軀體裡揪出來,而他又打不過她。
後來,齊聲在附身的那段時間會出現記憶錯亂,他隻記得自己是怪物,不會記得自己就是齊聲。
那時,程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既然他不會感到痛苦,那她也就随他去了。
但是現在,她主動将這個事說了出來。
齊聲依然不動聲色地靠着門框,他想起來了,他對齊湘感到好奇是因為當他看向她時,他隻窺視到了一片空白。
于是他又好奇起來。
“你為什麼會在‘失序’前盯上齊湘?”
“不是我。”程晟解釋道,“是我的戒指掉了,但我很寶貴我的戒指。”
“你是說,在那時就已經有‘失序’的現象出現了?”
“畢竟我不可能主動摘下戒指給她。”
齊聲對此保持懷疑。
而他不知道的是,程晟在說這句話時也略感心虛。
“總之,你看好她就是了。”
“可以是可以……”齊聲眼裡各種情緒翻湧,最後他說,“但你總不能讓我白幹活吧。”
“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的還不簡單?”齊聲攤開雙臂,笑得意味深長。
“我要當初那個問題的答案,我要知道,我到底因為什麼誕生。”
“不追尋終點就會遺忘一切,這個規則在我這裡也适用。”
“那你跟她一起去追尋不就好了?”
程晟:“……你不是找到終點了嗎?終點裡沒有這個答案?”
“當然有了,但我想聽你親口告訴我。”
程晟:“……我會去找尋終點的。”
齊聲對她眨眼,“謝啦~不過我還有一個問題。”
程晟安靜地看着他,等着他的下一句話。齊聲沒有立刻銜接他的問題,又或者說,他在整理思緒,嘗試抓住一個問題。
半晌,他說:“在那些煩人又沒用的記憶回來時,我還抓住了一句很細碎的話——一切都是設定好的程序。這個,我也要知道。”
程晟思索着這句話,但她并沒有作出承諾,隻說:“我剛剛看了數據庫的資料,上面顯示了你的學曆信息,你确實讀過書,是個不錯的學校。”
“畢竟那倆人說我是大學生呢。”
“我一直以為是他們為了數落你而加的設定。”
齊聲不解,“有必要加這種設定嗎?”
他本人一直是對自己讀過書深信不疑的,雖然不知道程晟的資料庫為什麼沒有這個信息,哦,剛剛有了。
“好了,閑聊到此結束,我再不走,齊小姐就真要栽在這了。”
走出去兩步,齊聲又退回來,扒着門框,看見了翻窗戶翻到一半的程晟。
“你怎麼又回來了?”
“别忘記我的提議哦,程小姐~”
程晟乜他一眼,松開抓着窗棱的手,沒了蹤影。
齊聲站在原地,忍不住感慨,自己這真是又當爹又當媽的。
後花園,蘇甯捧着玫瑰花的雙手微微顫抖,她将鼻尖埋入花束,用力聞着玫瑰花香。
然後她擡起頭,看着齊湘。
“我很喜歡玫瑰。”她說,“但是這裡沒有玫瑰,必須從外面帶進來。雖然我知道,玫瑰隻是一個理由,他應該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可……”
蘇甯擰眉,她的頭腦一片混亂,記憶片段互相交織,她有些分不清真實與虛假了。
“我有些記不清了。”
蘇甯幹脆先放空自己,又認真想了很久,才吞吞吐吐地說,“隻是好像,最後也是你帶着這樣一束玫瑰找到我,然後我所有的怨言都化作烏有。”
她的眼眸已經閃起了淚光,可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這份情緒來自哪裡。
蘇甯的語言系統正在崩潰。
眼中淚水決堤,她終于忍着刀刮般的劇痛,說出了那句話。
“齊湘,你是個好姑娘,我很喜歡你。”
我也不怨你的。
破舊的門鎖被秦朝用鑰匙打開。
女主管手裡的玫瑰應聲落地。
它蹲下身去撿,卻在伸手時看到了自己浮腫變大的手臂。
迅速生長的指甲很快就戳爛了玫瑰,女主管擡起頭,看向齊湘的眼裡滿是驚慌無措。
齊湘下意識向她伸出手,又很快抽回——女主管眼裡的無措消失了,她的面龐逐漸扭曲,牙口開至耳後,原本熠熠生輝的眼睛被平靜無瀾的眼白代替,再不見生氣。
齊湘幾乎是頭也不回地撒腿就跑,排排并列的墓碑限制了她的速度,卻也阻擋了來自女主管的攻擊。
她按照計劃好的路線在墓碑間穿梭,小堅強的照片一閃而過,齊湘來到了雲十八所在的墓碑前。
但還來不及細看,女主管的手就甩了過來,鋒利的指甲嵌進墓碑裡,落點正好是雲十八笑着的照片。
齊湘還想去看一眼墓碑上刻的字,但女主管抽手的動作讓墓碑裂縫橫生,齊湘隻得抽身遠離,畢竟再耽擱下去,女主管的手就要打在自己身上了。
之前瞥過的那一眼,齊湘匆匆浏覽過墓碑上的大緻信息,都是些沒事大用處的介紹,齊湘可不想為了這麼點東西去賭命。
後花園的墓碑已經被女主管掀得差不多了,齊湘避無可避,又再次繞到了秋千後面。
蘇甯和李明的墓碑立在她面前,擋住了齊湘在彎腰喘氣那一瞬間的視野,等她再擡頭看過去時,花園突然多出了很多“人”。
他們都是這裡的傭人。
是女主管的幻想。
此刻,女主管領着這灘潮水,慢慢向她逼近。
最後兩個墓碑也碎了。
蘇甯和李明的照片落在地上,疊在一起。
齊湘深吸一口氣,祈禱着那莫名其妙的回溯不要失效。
然後她聽到後廚那邊響起一道非常洪亮的騾叫。
後花園的人和怪物都為這一聲清澈騾叫感到好奇,他們紛紛擡頭看去,隻見齊聲騎着一隻黑色大騾,一手掐着它的脖子,另一隻手抓着它的短鬃,十分沒有風度地從天而降,撈過草地上傻站着的齊湘,讓她坐在自己身後。
“怎麼樣,這個可以接受吧?”
齊湘看着這摸起來和她印象裡的騾子毫不想幹的滑溜溜冰冰涼的皮膚,質疑地問:“這真是騾子?”
齊聲不悅地瞅她一眼,道:“長得像不就好了,你知道我找它找了多久嗎?!”
齊湘的目光滑向他掐着騾脖子的手,“這騾……”
“倔呗,打了一架都不肯走,非要我威脅它才肯動。”
黑騾紅着臉嬌羞地踢了一下前蹄。
齊湘:“……”
女主管站在一旁,警惕地盯着齊聲。
它想吃掉那個女孩,它很清楚地知道,吞掉她一定會對自己的實力有很大的幫助,但也正因這高于其他低級怪物的敏銳洞察力,它明白,它對上他,就是去送死。
它艱難地用沙啞的聲音質問他,“為,什,麼……”
如果現在站在他面前的是蘇甯,齊聲會很樂意回答她的問題,隻可惜,在大門被打開的一瞬,當外面的荒蕪湧進來,吞沒這處最後的避風港時,蘇甯也就不存在了。
雖然哪怕是存在,也不過是他們這幾隻“怪物”毫無意義的惺惺相惜。
齊聲掐着騾脖子的那隻手微一用力,湊到它耳邊威脅道:“再不走就給你脖子擰下來,我‘替’你走。”
黑騾雖然有屬于自己的尊嚴,不想馱着人類上路,但也十分珍惜自己的小命,什麼尊嚴底線此刻統統抛之腦後,長啼一聲,立刻奔了出去。
女主管站在後花園的草地上,氣得牙癢癢。
也就在離開花園,踏上外出的路時,齊湘總算是明白齊聲為什麼要去找代步工具了。目前,此騾帶着他倆已經跑了二十分鐘有餘,也不見這條路的盡頭。而且這隻騾奔跑的速度比齊湘印象裡搭乘的某地發瘋的公交車還快。
身下黑騾縱身一躍,齊湘沒能穩住身體微微向後傾斜,她心有餘悸地扯了把齊聲的衣角,狂風肆無忌憚地穿梭于她的發絲之間。
“既然怪物是從外面來的,我們這個方向過去,不是送死嗎?而且,你也說了,外面要比這裡更加荒蕪,不也代表着更危險?”
齊聲掌心冒出虛汗,他深知自己這一行為确實是有點冒險,不過在大門打開後留在古堡裡還能活下去的人他着實沒見過。
“那群怪物倒是有一點沒騙人,去往外面,确實能離開這裡。畢竟這是以女主管為核心誕生的副本,現在她瘋了,肯定是沒法按照原劇情過完七天再将你們送出去的,但離開了女主管的管轄範圍,也算是離開了這個副本。”
齊湘選擇抓住關鍵字眼,“什麼叫也算是?”
“我之前有看過玩家靠這個方法脫離這個副本,後來也确确實實是在其他副本又看到了他,但具體能不能成功,我也不知道。”
“可現在我們走了這麼久都沒能看到那扇生鏽的鐵門。”
齊聲一擦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在怪物眼裡這段路是正常的,但怪物與玩家通常屬于對立面,現在我站在了你這邊,自然是被它們拒之門外,也不能抄近道咯~”
齊湘默默看他一眼,眼中星光閃閃。
她想,有機會一定要好好感謝他一番。
黑騾為了在齊聲手下保住小命正鼓足了勁沿着這條路奔跑,想要盡早将身上這兩尊大佛送出去。
不過在它感受到鐵門就在不遠處打算提速時,它秀美的鬃毛被齊聲無情扯住。
黑騾一邊在心裡狂叫着“我的發!”一邊繃直前蹄拼命刹車。就在它感覺腳蹄子要冒火星子時,終于有驚無險地停了下來。
好不容易松口氣的黑騾這才注意到自己前面有人,要不是齊聲提前扯了把它秀美的發,這倆人估計要被它給撞飛。
黑騾驕傲于自己的速度,驚歎于齊聲的眼力,想要繞道繼續前行,但自己身上的人卻遲遲沒有發号施令的意思。
“搞咩吖?”
黑騾用眼神發問。
齊聲掃它一眼,沒做理會,視線落到前面那兩人身上。
玩家一行人中的另外兩個女孩子——林榆和方江冉。
齊湘自然是也看到了這兩個人。
但她有些拿不準主意,便扯了下齊聲的衣角,小聲問:“她倆現在是怪物了?”
齊聲頗有些心情愉悅地勾唇,側頭問她:“怎麼這麼想?”
“這條路不是在怪物眼裡才是正常的嗎?”齊湘皺着眉,正是這點讓她猶豫,“但是我看她們剛剛在往外面跑。”
齊聲便輕聲告訴她真相,“這裡面,隻有一個是怪物。”
齊湘恍然,“怪物想害了另一個人?”
“是的,畢竟這些怪物很擅長僞裝。”說到此處,齊聲來了興緻,吓唬道,“你猜我是想害你還是救你呢?”
齊湘想起某人給他發的好人卡,也起了點壞心事,模仿起程晟當時的語氣說:“哦,你是個好人。”
齊聲:“……你赢了,齊小姐。”
“不客氣,齊先生。”
齊聲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又道:“那麼……選吧,我允許你善心大發,帶裡面一個人一起走。”
“我選錯了怎麼辦?”
“放心,我心裡有數。”
齊湘便從齊聲身後探出頭,目光在林榆與方江冉間來回擺動,那兩人也警惕地盯着她。
最後,方江冉開口道:“齊小姐?”
齊湘看着她,問:“你們要上來一起走嗎?”
站在方江冉身後的林榆看着齊聲,有些害怕地扯了下握着方江冉的那隻手。
方江冉握人的手不由得更加用力,試圖用這種方式安撫林榆的情緒。她強裝鎮定,問:“齊小姐你這是打算去哪?”
“齊聲和我說,離開這裡或許就能出去。”
“訴我冒昧,齊先生看着可不是什麼好人。”方江冉有些緊張地咽了下喉嚨,“而且,你們騎着的這東西……像怪物。”
本來給黑騾的短鬃編小辮的齊聲饒有興緻地擡頭,目光往下面兩人那瞥了一眼,便落在齊湘身上。
“有結果了?”齊聲低聲問。
齊湘的目光落在方江冉身上。
“帶上?”
齊湘點頭。
齊聲有些不滿地撇嘴,他左手撐着下巴,整個人懶散地俯靠在騾背上,另一隻手指上林榆,在察覺到她的躲閃後,眼裡染上狡黠。
“要說怪物的話……你背後那隻不也是?”
林榆往方江冉身後縮了些。
方江冉以為是有怪物要偷襲,立刻緊張地将林榆攬進懷裡,卻在回頭時隻看到了一片黑暗。
她再次側首,臉上對齊聲的厭惡又多了一分。
齊聲笑她,“現在你将怪物攬在懷裡喽~”
方江冉抱緊林榆,袖口中滑出小刀,十分有力地指向齊聲。
“我不會相信一個怪物說的話。”
“我怎麼就成怪物了?”齊聲面帶愠色,扯了根黑騾的鬃毛,放在唇邊輕輕一吹,鬃毛化成一柄閃着寒光的長槍。
“她告訴你的?”齊聲看着方江冉懷裡的林榆,眼底的惡劣再不加掩飾,“可普通人,怎麼能那麼肯定我是怪物呢?畢竟在你們的認知裡,怪物不是無法變成玩家的?”
齊湘眼見不妙,扯住齊聲的衣角。
齊聲看她一眼,扔下手中長槍,拔一根黑騾的鬃毛,心輕輕吹氣,鬃毛化作一根黑色鐵棍安靜地躺在他的手心。
“現在該放心了吧。”齊聲問她。
齊湘懵逼,“放心什麼?”
“原來你不是怕我打死人嗎?”
“!!!”齊湘在内心尖叫,壓低聲音提着嗓子問,“你真要打架?我們不能和平解決問題嗎?”
“不能。”
林榆瞧着兩人的拉扯,深吸一口氣,然後猛地推了方江冉一把。
方江冉不做防備,踉跄幾步,差點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