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靠在被子上裝睡的女孩握緊了兜裡的小盒子。
男人歎了口氣,微微加快了車速。
一行人到地的時候,雲十八已經發起了高燒,匆匆卸下後座的兩床被子,男人沖進屋裡抱起雲十八開往街上的醫院。
在醫院守了一夜,第二天回來時燒已經退了,不過白天時雲十八還是會被帶去村裡的醫院打針。
雲十八身體不好,進醫院對他來說并不是件可怕的事,細細的針頭插入皮膚他也不覺得有什麼。
倒是自己的姐姐,抓着媽媽的手,十分不忍地盯着針頭看。
“啊——”
針尖插入靜脈,女孩兒害怕地叫了一聲,引得白大褂發笑。
醫生将藥瓶挂在輸液架上,雲十八側頭看自己姐姐。
女孩一臉擔憂地靠過來,“十八,你疼不疼啊?”
“不疼!”
“哎……我之前看到有人說,小時候老生病的小孩長大後身體會變好的!”
“謝謝姐姐,我知道啦!”
雲十八退燒後的第三日,地球下了一場雪。
女孩将平安鎖穿進自己編好的紅繩,打上結後将其放在白色小盒子裡,跑去找自己弟弟。
路過爸媽房間時,她看到了奶奶,也聽到房間内傳來一些聲音,隻不過奶奶對她比了個噓的手勢。
女孩不太懂奶奶在幹什麼,她晃了晃手裡的盒子,跑向雲十八的房間。
屋内,男人挂了電話,神色凝重。
“外面情況不太好,我們得做好準備,這幾天一定要看好雲十八,不能再讓他生病了。不然他跟着我們走,保不齊會出事。”
女人點頭,自我安慰一般地說:“十八的燒已經退了,我們還備着藥,不會出事的。”
“嗯。”男人退出通話界面,看着手機屏保裡的雲十八,神色晦暗。
大雪連續下了兩天,天氣逐漸放晴,卻晴得有些過分了。
雲十八換上了小背心,不過他媽媽又不敢讓他穿太少,還是給他套上了一件薄外套。
在給雲十八拿衣服時,她注意到了對方脖子上的平安鎖,“姐姐送的?”
雲十八垂着眼,半晌,才精神十足地嗯了一聲。
女人捏捏雲十八的臉,笑道:“想什麼呢這麼入迷?”
雲十八嘿嘿地笑兩聲,在媽媽臉上親了一口便跑開了。
夜晚,雲十八又發燒了。
他将自己裹在被子裡,閉着眼,抓着被角蜷在角落。
穿黑色小禮服的雲十八牽着齊湘的手,靜靜站在床邊。
他看了眼臉上紅的詭異的自己,扯了下齊湘的手,“僵屍小弟,你剛剛看到了嗎,爸爸的屏保是我诶!”
“嗯。”齊湘淡淡地應了聲,聲音不太有力氣,“你發燒了。”
“沒事啦,我習慣了。”
“可你們該走了。”
音落,雲十八房間的門被人推開,女孩悄悄探出一個腦袋,打開燈,一眼就看到了床上用被子将自己裹成一個球的雲十八。
她走過去,臉上剛剛浮起笑,在看到雲十八紅紅的臉蛋時,愣住了。
笑容消逝在臉上,她一咬牙,哭着跑出去。
今天,村裡的大多數人都被帶去了鎮上準備轉移。
而雲十八的父親聯系了朋友,他們一家準備前往北方,那裡會比這更安全。
他向朋友說明了情況,而朋友的建議是,如果他們還要來,就不要帶上雲十八了,那個孩子多半會死在路上。
大雪過後新流行起來的病毒,治療起來需要時間。将孩子留在那裡交給當地的政府人員會比跟着他們一路奔波生還機率更大。
雲十八被奶奶喂了些退燒藥,媽媽已經開始聯系政府交接員,不管怎麼說,要先将孩子送去醫生那。
房子外,黑色小轎車已經塞滿了行李。
給政府那邊打完電話,大家都很沉默。
最終,老人歎了口氣,“你們走吧。”
女孩兒皺眉,拉着奶奶布滿皺紋的手。
“好啦,走吧。”萍奶奶輕輕一推,将孫女推到兩位年輕人那邊,然後轉身去找三輪車的鑰匙。
男人跟着她下樓,提議道:“我先送你們。”
老人擺擺手,“不用咯,這天氣多變,你們路上可得小心。”
雲十八高燒退下,從昏睡中醒來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自己奶奶。
他坐起來,捏了捏老人的臉,疑惑道:“奶奶,你怎麼在這裡呀?”
萍奶奶揉着他的頭發,笑道:“你燒糊塗啦?”
“沒有呀。”雲十八用力搖頭,握住奶奶擡起的那隻手,“你們現在不應該在路上嗎?”
萍奶奶瞪他一眼,抽出手在雲十八腦袋上敲了一下,“你這小家夥,心思還怪多的,奶奶不走,奶奶留着陪你。”
“可是……這裡不安全。”
“留你一個更不安全。”
“嗯?”雲十八睜着眼,不服氣地反駁,“奶奶,我很厲害的!”
“很厲害?”萍奶奶對此不知可否,“你爸拿着東西上村裡人家走了一遍都還有小孩欺負你,你一個小孩子,能厲害到哪去?再說,你要真厲害,怎麼還躺了一個月啊?”
“我躺了一個月?!”
“對啊。”
雲十八倒吸一口涼氣,低頭看着就的脖子,見平安鎖還在悄悄松了口氣。
老人看在眼裡,笑着打趣他,“知道你寶貴,我特意沒給你收起來呢。”
雲十八捧着項鍊,小心翼翼地摘下,遞給面前老人,“奶奶,你還是收着吧,有句話叫做……懷璧其罪!”
老人收起項鍊,小心裝進盒子裡,嘴裡念叨着,“現在這世道哦,怕是沒人稀罕這玩意了吧。十八,你可得跟緊奶奶哦。”
“奶奶也要跟着十八!”
“哎呦,行了行了,知道了。”
雲十八跟着奶奶在政府提供的安全屋生活了兩年多。随着時間流逝,多變的天氣狀況逐漸穩定下來,氣溫也回歸正常,隻是風沙在全球席卷的範圍越來越廣。
這天,中央下達命令,要将最後一級安全屋内所有存活人員轉移到相應區域的基地。
隻是在任務執行途中,風沙再起,塵暴阻斷了通訊,安全屋失去了與中央的聯系,可風沙前進的速度越來越快,他們等不起了。
于是安全屋的領導啟動中央下達的B計劃,帶上設備與資源,領着全屋人員往最近的基地遷徙。
每個人手上都有着一份物資設備,防止個人或小團體在與大部隊失散後失去存活資源。
風沙漸濃迷人眼,這是雲十八和他奶奶與大部隊走散的第三個月,前方已經可以看到基地的影子了。
萍奶奶弓背馱着物資催促起雲十八,“十八,快點,要是食人的塵暴來了,可就不好了。”
雲十八喝了口水,蓋上杯蓋,一路小跑到奶奶身邊,伸出手托着她背上的包,“奶奶,我跟着呢。”
小孩兒說話有點吃力。
老人又加了把勁,騰出一隻手将跟在自己身後的小孩拉過來,“沒事的,奶奶身體強壯着呢。”
在離基地還有一公裡的地方,一輛綠色越野車疾馳而出,停留在二人面前。
開車那人取下頭盔,打開車門幫老人将包裹放在車上,又取出一大一小兩個頭盔遞給兩人。
在開車那人取下頭盔的那一瞬,齊湘看到了自己的臉。
雲十八依然牽着她的手,黑色燕尾服的衣角随着碎風擺動。
“僵屍小弟,見到開越野車的自己有何感想?”
“有點裝。”齊湘如實回道,“特别是她取頭盔時還甩頭發那一下。”
雲十八歪頭,“她甩頭發了?”
齊湘異常肯定,“甩了,但是隻有一個很小的幅度。應該是本來想小裝一下,但還是抑制住了選擇先幫人再說。”
越野車向基地駛去,開着車的齊湘也不老實,隔着厚重的頭盔以及呼嘯風聲也要和人搭話,“離這裡最近的安全屋到南十七的距離也比附近其他基地遠的多,你們是與大部隊走散了才誤打誤撞來這裡的?”
老人想要說話,但實在是沒什麼力氣,隔着這個頭盔,無論說出來什麼都變成了嗚嗚聲。
倒是身邊小孩的聲音特别有穿透力,“是的!謝謝姐姐來接我們!!”
“你們走了多久了?”
“四個月!!”
“四個月?!!”饒是齊湘也不由得一愣,她加快了速度,趕忙将這兩人帶進了基地裡。
将雲十八送去檢查後,齊湘帶着萍奶奶去了基地食堂。
比起那位小孩子,這名老人一看就是已經餓了許久了。
“您背着那麼重的東西,每天還隻吃那麼一點,有想過後果嗎?”
“哎,怪我不識路,才帶着孩子跟我吃了這麼久的苦。”
齊湘扶額,“我不是想說這個。就目前的情況,您要是出事了,那孩子一個人在外面也活不了。哦,到了,蘇甯——”
女人長喊一聲,後廚探出一個腦袋,她瞅見了齊湘身後跟着的人,心下一驚,趕緊去冰箱裡拿了點補營養的東西。
吃飯時間,齊湘還是不忍問:“你們在外面走了四個月?”
老人笑一聲,道:“你也見着我們那包裹了吧,我們安全屋算是物資儲備還不錯的了,剛開始我和十八落下大部隊的時候還有一輛小闆車,那車上都是食物。”
齊湘簡直是目瞪口呆。
好富的安全屋。
“以你們安全屋的資源儲備,留在那裡會比在風沙裡迷路好得多。”
“不行咯,那吃人的沙暴要過來了,留不得。”
附近安全屋的存毀狀态齊湘都有留意着,不過四個月前她還沒能從昏迷中醒來,不太清楚那時的情況。
“過會出門搜救的林隊就回來了,您先在這裡休息補充點營養,蘇甯會負責照顧你帶你去見林隊,有什麼事都可以和她說,她是基地裡的老大。我去看看小孩子檢查的情況。”
眼見老人要起身,齊湘說了句不用謝就趕緊溜了。
後廚,蘇甯端出一份新鮮出爐的焗飯,笑着喊了聲齊博士,奈何對方早就沒了影。
婦人歎了口氣,端着飯來到老人身邊坐下,嘴裡不停念叨,“小齊這家夥每次來食堂都溜得特别快,哎,我又不會真的給她塞那麼多飯。”
一小時前在實驗室敲代碼被蘇甯喂了一筐水果的齊湘聽到這句話一定會弱弱地反抗一下——
這世上有一種餓,叫你媽覺得你餓。
而蘇甯,作為南十七全體成員的“母親”,尤其覺得齊湘這位“剛剛”從昏迷中醒來還天天泡在實驗室裡動腦子的孩子需要特别關注。
在南十七生活了一個月,雲十八已經習慣了這裡的生活,還認識了一個關系不錯的朋友。
基地裡的人都喊他小堅強,而兩個人的相識是因為姐姐這個共同話題。
見雲十八适應得不錯,萍奶奶找到齊湘,表示要離開這裡。
正在修理機器的齊湘當做沒聽見。
于是萍奶奶又重複了一遍,“齊博士,我打算離開這裡。”
齊湘放下手裡的器械,态度堅決,“不行,外面很危險,您年紀大了,我不能放您一個人出去。若是有什麼放心不下的事情大可以和我說。”
萍奶奶歎了口氣,無奈道:“就是因為年紀大了,待不得咯。”
這次,齊湘沉默了很久,還是搖了搖頭,“這件事,你去問雲十八的意見吧。”
“哎。”萍奶奶又是長歎一聲,厚重的眼皮蓋住了那雙渾濁的眼睛,“我不想讓十八覺得,他的奶奶抛棄了他。隻是死亡的課題對于他這樣的小孩子來說,還是太早。”
“其實,以目前的形勢發展來看,人類沒有未來了。”
“所以,您應該能懂我的感受——哪怕人類沒有未來了,齊博士您不還是日複一日地研究着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人确實都有一死,但比起奶奶永遠地死去,我還是希望在十八眼裡,他的奶奶隻是自由遠去。”
齊湘低頭,擰緊螺絲,将修好的小機器人遞給萍奶奶,“十八是個聰明的孩子,您騙不過他的。”
萍奶奶接過小機器人,道了句謝,拿着機器人去找不知跑去了哪的雲十八。
一路上多方打聽,萍奶奶拿着機器人爬上了一座瞭望塔。
雲十八趴在圍欄上,遠遠看着基地外的景象。
今日的天氣不太好,有風,還有點大,原本就光秃秃的景象更是被沙塵卷得什麼也看不見了。
萍奶奶将機器人塞到十八懷裡,“修好了。”
雲十八接過機器人,在對上奶奶視線的那一刻心虛地避開。
瞭望塔很高很高,大人們都不讓小孩上來的。
但他看奶奶這幾日總是在塔上,也想上來看看。
不過他有點失望,瞭望塔上看到的景象一點也不好看。
很醜。
比他和奶奶在風沙裡迷路時看到的景象還要醜。
“奶奶,你為什麼要來這裡?”
老人的手撫上小孩的腦袋,她聲音沙啞,聽上去不太有力,“因為奶奶,有點想要離開了。”
“十八跟奶奶一起!”
“哦,那可不行。”
“!”小孩震驚地擡起頭,将自己奶奶從頭到腳盯了個遍,想不出緣由,“為,什,麼?!”
“因為……”老人的目光落在雲十八懷中冰涼的機器人上,她笑了一聲,面容和藹可親,“因為奶奶要去做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
“很重要很重要的事?”
小孩子的聲音帶着一股天真無邪。
“是的,是秘密任務。”
老人的聲音沙啞低沉。
雲十八低下頭,看着懷裡的小機器人,輕輕哦了聲,然後打起精神道:“奶奶,你放心吧!我一個人也可以好好照顧自己的!”
“嗯,奶奶放心着呢。”
“那奶奶,再給我講講一點媽媽以前的事吧?等你走了,我就聽不到故事了!”
“哦……好。”老人牽着小孩子嫩滑的手,回憶着上次的故事講到了哪裡,卻始終是記不起來。
“奶奶,你講到媽媽被村裡人說壞話啦!”一旁,雲十八小聲提醒道。
“哦哦,是的是的。奶奶想想哇……那時候村子裡的大家都愛重男輕女,不過你奶奶我不信這套,什麼男孩女孩,都是小孩子,要因材施教,但萬萬不能因為性别而差别對待,這些還都是你奶奶跟着你太奶奶學的呢。隻是苦了你媽跟着我一個老太婆受苦咯。
“後來呢,你媽媽長大了想學體育,那你奶奶肯定是要支持的嘞,就是讓村裡人說了閑話。哎呦他們那群沒眼力見的家夥,說什麼這要耽誤了你媽媽。我當時就給說回去了。我女兒那麼優秀,不去學才是浪費呢……”
老人說着,陷入長久的回憶。
活了這麼大歲數,有些細枝末節的事,她實在是想不起來了,更何況到了晚年,她的注意力全跑雲十八身上去了。
于是老人嘗試轉移話題,“十八啊,你看……哎呦。”
老人低下頭,看到了雲十八蓄滿淚水的眼睛,頓時擡起手,用那雙滿是溝壑的手慌忙又無措地擦拭着。
“哎呦,十八,奶奶的乖孫,這好端端的,怎麼還哭了呢?”
老人沙啞的聲音響在耳邊,雲十八的眼淚越止越多,最終,他幹脆撲進老人懷裡,放肆哭了個夠。
“奶奶,蘇姨姨做的排骨太好吃了,但是今天的食譜沒有這個,我想吃!”
“歐呦,好好好,我去和你蘇姨姨說,這孩子,怎麼因為這點事就哭了。”
“嘿嘿。”雲十八擦了把眼淚,露出笑來,“奶奶,我跟着大家學了一首新歌,唱給你聽好不好?”
“好啊,好啊……”
老人牽着雲十八的手開始往塔下走。
“瞭望塔爬上了煙花。”
瞭望塔外風沙肆虐的景象在樓梯間的窗戶邊一閃而過。
“新年鐘聲在此敲響。”
懷裡的機器人咯得雲十八手臂有些疼。
“我說睡吧,睡吧。”
老人褶皺的掌心傳來溫熱。
“黎明就要來到……”
萍奶奶離開基地時,隻有三個人知道這件事。
這三個人裡,一個在正在基地總控室與中央的人聯絡,一個負責為萍奶奶開門,還有一個則是來送行的。
基地門前,雲十八撲近奶奶懷裡,撒嬌般地抱了個夠。
等祖孫倆說完話,齊湘上前,在老人耳邊壓低聲音說:“我已經和附近的基地打過招呼了,地标在地圖上标好,聯系電話也寫在上面,注意安全。”
老人點頭,最後與雲十八抱了一下,轉過身。
齊湘解鎖大門密碼,一道機械音響起。
「滴——一路順風!」
今日無風,天氣晴,是個稍微适合出行的日子。
雲十八爬上瞭望塔,能在上面看到奶奶的身影。直到過了很久很久,老人走出瞭望塔的觀測範圍,雲十八拿起望遠鏡,也隻看到了一片塵沙。
夜幕降臨,齊湘爬上瞭望塔要接一位南十七的小孩回家吃飯。
瞭望塔小小的空間裡,擠着四個人。
來自過去的雲十八與齊湘,以及兩位來自未來的,不存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