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餘晖散去,滿目幽藍,他才沒來由地開口:“大俠總是沒那麼好當。”
“……”黎風烨沒有說話。
謝明青的氣息連連送來。他倚着黎風烨肩頭,繼續道:“一人能護百人已是難得,何況千人,萬萬人?”
望不見村落的寬闊平野上,遠方明月升起,黎風烨望着它,點起火折子照明,一手舉火折子,一手牽缰,黑馬的腳步不自覺慢了許多。
兩人走得越慢,黎風烨嘴裡越來越多本不該說的話冒了出來:“自從《天下帖》寫上我的名字,自從許多人見了我便喊我‘黎大俠’,幾年來,我偶爾會想,或許我根本不配這道俠名。”
四周漸冷,分明有火折在旁,身前的謝明青卻像唯一一叢點起的篝火。
黎風烨忍不住收緊牽缰的手,與謝明青挨得更近,幾乎隻差半寸,便能将謝明青擁入懷中。
當年與謝珂同來朔雪,便是那麼把他抱在懷裡抱了一路來到朔雪,為什麼如今……為什麼我如今……黎風烨思緒紛亂,雙唇仍往外吐着他本不該說的話:“阿珂,你知道麼,無論孟姑娘,梁家,我都、我都有愧于心,甚至……我愧對自己。”
“梁家事發之時,我并不在北方。而後回到北地,見朔雪城中鋪面大變,這才知曉一月之前,梁之鴻自缢,梁府付之一炬,死的死,傷的傷。死的,義莊不願意收留他們,傷的,醫館不願意他們久待,人人都說梁家僞君子,假好人。”
“熟悉的幾位告訴我此事始末,起初我無比後悔為何我不在場,若我尚在北地,梁府家仆無數,至少其中還有無辜之人,我足以保全他們性命——也許連那場莫名其妙而來的大火,都不會燒起。”
“後來,據證擺在眼前,得知梁介所行之事,得知那大奸臣勾結的幫匪罪無可赦,他們一言一行,皆是為虎作伥,我竟有些慶幸,慶幸我不在場。既然我不在場,我便不用在有恩于我的梁之鴻與有愧于無數百姓的梁家之間抉擇。”
“阿珂……”黎風烨低頭看謝明青的側臉,“……明青,我竟有如此想法。你說,我還稱得上這大俠二字麼?”
謝明青稍稍起身,偏頭抵在他頸側,輕聲問:“黎大俠,若你必須選,你會怎麼選?”
“我選不了。”黎風烨道。
忽然,坐在前的謝明青雙腿一夾馬肚,黑馬疾馳,清風吹來,火折子乍地熄滅,兩人再度落于黑暗之中,唯有月光引路。
“……你做什麼!”黎風烨恍惚覺得自己被風吹得清醒了些。
見方向無錯,他冷靜許多,“血債血償,梁介入獄是天理昭彰。而梁之鴻蒙其福蔭,大義滅親,也許我隻能說,若我是梁公子,昔年恩怨,自缢如何能償?我……”
風中衣發飛揚,暮河村愈來愈近,黎風烨心神漸定,失笑道:“罷了,說這些做什麼?痛不在我身,我如何配說這些?真是不像個江湖人。”
謝明青也笑:“世事終有定數,黎大俠不必再想。何況天下人中,本無人堪稱大俠二字。”
笑聲撲在他頸項之間,熟悉的奇怪感覺又來,黎風烨歎了口氣。
“若我來選,或許我會問梁家立足朔雪多年,是從幾時勾結,是否當真為虎作伥?為何奸官貪腐多年,直至另一樁大案牽連,方才原形畢露?”謝明青卻繼續說,“百姓福祉,終究要看官府朝廷,他們如何作為。”
黎風烨悶聲道:“可惜許多年後,我才明白那群人入仕的道理。”
前路漸亮,有燈點起,村落不遠。
見狀,黎風烨又說:“不提了,我活一生幾十年,哪怕綿薄之力,盡力便好。”
謝明青同時起身,笑道:“原來是我多慮了,不該出言勸慰黎大俠。”
黎風烨哼道:“沒錯,哪輪得到别人安慰我啊。阿珂,你有時候也挺笨的。”
謝明青突然咦了一聲,問:“黎大俠适才不是喚我明青?”
“……你喜歡?”黎風烨反問。
謝明青失笑,“不喜歡。”
不及黎風烨争辯,謝明青出言調侃:“都沒有相公喚奴家‘娘子’好聽。”
“……”
燈下,兩人一馬,身影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