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晴光更熾,烈陽當頭,兩人藏在林蔭之間穿梭,一者拄拐杖,一者背刀匣。
他們提前褪下了袍衫,換作短衣芒鞋,步伐不齊地邁向登山的石階。
“傻書生,你究竟行不行?路都走不利索,我勸你莫要上山。”黎風烨走一會停一會,盯着連長洲歪歪扭扭地上山,忍不住出言勸他折返。
連長洲敲着拐杖探路:“當然行!恰巧途徑這面摩崖石刻,怎可錯過舉世奇珍?”
黎風烨兩步跨到他身旁,連長洲摸出一本巴掌大的小書,翻了幾頁,對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又說:“阿烨,我與你講,這可是前朝大學士遷向荊州時所留,起首五字寫秦隴……”
“停。”聽他氣喘,黎風烨問,“書生,當真不用我扶你?”
倚着拐杖的連長洲收起小書,搖搖頭,“無妨,用過藥後好了許多。”
他自信向前,邊走邊說:“可惜小珂不來,否則你我三人作伴,真如當年苦梅山上舊景重現。”
黎風烨照常饞住連長洲,調笑道:“不來便不來,我還不夠應付你啊?說什麼舊景重現,那年在後山,是我和阿珂探險,半路殺出你個連咬金,猴子都能把你困住!”
“黎風烨你不也一樣。”連長洲毫不相讓,“你還被猴子揍進河裡了呢,十幾年過去,如今你倒是學會見珂忘友了!”
黎風烨回嘴:“那怎麼辦,你大哥我的心非要跑過去,我也沒轍。”
連長洲舉起拐杖虛打黎風烨兩下,“阿烨,你是真瘋,四月還問我與大師姐情情愛愛何意,五月便耽溺于此。唉,風月害人!”
事實上,黎風烨依舊摸不透自己心思。他隻明白他遠遠不滿現狀,更不樂意謝明青與旁人鴛鴦成雙,左想右想,大抵隻能是愛了。
無視連長洲唏噓,黎風烨奇道:“大師姐?書生,祝雲昭把我問她的事告訴你了?”
“對。”連長洲颔首,“說不定她還告訴小珂了呢。”
黎風烨突然覺得頭痛,不可能!
他一面問祝雲昭到底說了些什麼,一面扶着連長洲爬完石階,走向山路。時而上坡陡峭,時而平路前行,不消片刻,兩人抵達半山腰。黎風烨率先扒開樹葉,立在山邊仰頭望了望:不遠方山崖突兀矗立,一面石壁朝外,想來即是連長洲所說的摩崖石刻所在。
見黎風烨打探,連長洲喘着氣問:“阿烨,如何,還需前行多久?”
“大抵兩三刻。”黎風烨道,“你若乏了,我背你上山。”
連長洲倔強地搖搖頭,“好歹從前也與你去過江南西北,不打緊。”
他執意如此,黎風烨不多說,心裡掐着時辰繼續前行。一盞茶後,兩人路過前人留下的涼亭,歇息之後再度上山。
此番離去未久,日光忽地後退,陰涼襲來,黎風烨直覺有異,扭頭回看,相距不遠的涼亭竟然漸漸沒了影,一片白霧升起,隻餘輪廓。
奇怪,今日晴朗,怎會無故起霧?黎風烨皺眉,立馬叫停連長洲,抽出兩條白布,蒙住口鼻。
趁白霧稀薄,黎風烨牽起連長洲,轉頭下山。
連長洲嘟嘟囔囔:“阿烨?這霧似乎有些奇怪……有一股雨後草木的味道。”
“别聞。”
未知山間是否有人埋伏,難說霧中是否摻有迷香毒粉,黎風烨一手抓緊連長洲,一手敲開刀匣,握住刀柄,依記憶沿路下山。
然而白霧愈來愈濃,途間全然不見來時景象,黎風烨正欲拔刀,連長洲莫名甩開他的手。
隻看連長洲拉開衣襟,自鼓鼓囊囊的胸前摸出一張羅盤,高高舉起,辨認方位。
“……”黎風烨悄聲開口,“小看你了。”
連長洲咬着嘴擰着鼻子沒說話,指了個方向,兩人當即改道。不久霧中生變,黎風烨雙耳一動,拉住仍在向前的連長洲停步。
見連長洲疑惑,黎風烨指指耳朵,兩人屏氣凝神,竟聽歌聲飄來。
“……橫江水,綠葳蕤,銀帽金鈴一朝摧……彩蝶飛,蕊針吹,八十年春病何為?”空靈尖細的女聲吟哦忽遠忽近,時亮時沉,“……銜環鳥,敢欺神明……菩薩怒低眉,觀音血泣淚,千萬怨怼複向誰?”
隐隐約約的歌聲滿腔憤恨,既如咬牙切齒地一字一句斥遍不意,又似無助哭訴般說盡血海深仇,兩人頓時頭皮發麻,心下驚愕。
連長洲哆嗦着輕歎:“敢問姑娘遭遇何事?”
黎風烨卻拔刀喝道:“裝神弄鬼!出來說話!”
歌聲斷斷續續未停,發澀的草木氣味越來越近,連長洲閉氣不敢言語,黎風烨果斷運刀劈去。
“沙沙”聲起,林搖葉落,一枝接一枝細密如針的柏葉飄下,頃刻霧散,歌聲戛然而止。
白霧漸隐,周遭并無第三人氣息,黎風烨示意連長洲後退。
他雙手握刀,橫掃出招,霎那間刀風四起,呼嘯狂作,驚得兩三隻松鼠現影,東奔西逃。
響動中,黎風烨驟地收勢松手,向西跨去,隻聽“啊”的驚呼,有人趔趄着後退走出林間。
僅僅一道背影,卻看得出那人身量颀長,肩背籮筐,雙手撲騰,正揮舞折扇四下拍打。
“霧散了?”來人嗓音低沉溫潤,咬字清晰,轉身望見黎風烨與連長洲,驚訝之色一閃而過。
“嗯?”黎風烨也有些詫異。
眼前人方巾儒衫,面戴眼罩,整張臉蒼白無比,淡眉淡唇,連瞳色都淡上三分,手上竹骨折扇扇面上書五字“身事各如萍”,未見佩玉配飾,腰間僅懸一塊木牌,難不成是哪家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