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風烨嗅了嗅,灰狼出現的瞬間,鼻尖的血腥味濃郁許多,正是因那灰狼負傷——兩人離得不遠不近,卻看得見弓起背的野狼胸口烙着碩大的鋒利爪痕,血流如注。
他從小見慣了野獸,縱然那雙綠眼睛依舊銳利,看它毛發淩亂,瘦得仿佛一張皮,也曉得這狼已經餓了好幾日。
奄奄一息的灰狼撕咬将死未死的赤麂,吃下小半,又留下大半。連長洲與尤憐天不知所蹤,黎風烨小聲道:“走吧。”
謝明青動身。
懷疑灰狼被虎豹所傷,兩人繞開狼麂,一面尋找連尤二人身影,一面觀察周遭可有避雨之地,豈敢停歇半刻?
他們走遠不久,隐隐虎嘯之外,又聽猿猴叫聲連連,數隻野猴攀着樹桠穿蕩林間,見了人迹亦不過唧唧兩聲,視若無睹地跑開。
野獸逃竄往往是天性警覺暗示,黎風烨皺着眉,不知接下來發生何事,握着謝明青的手越來越緊,死死不放。他盯着謝明青,朝野猴逃跑的方向躍去,“跟上它們,說不定有出路。”
*
天色仍然暗如長夜,東奔西逃中,難辨方位,難知時辰,同伴去向不定,驟雨漸慢,積起的水窪卻愈來愈深,猿鳴愈來愈高昂。黎風烨的心越來越緊。
一路間,他牽着謝明青,雙指點在他脈搏,謝明青不言不語,神色平靜,但他指下的跳動比突如其來的雨點更急,那股真氣再一次洶湧亂竄,謝明青定然正在竭力忍耐痛苦。
短暫的分神中,黎風烨沉默地掐住他運功舉傘的手,奪走紙傘,反而摘下外袍,擡手蓋在謝明青頭頂擋雨。
謝明青看向他,似乎想說些什麼,奈何驚雷一道接一道地連連劈下,巨石頻頻滾來,他接回紙傘,無處可說。
兩人如法炮制地躲開倒塌的山林,偏偏暴雨不停,落石依舊,他們逃不出這座山,見不得絲毫轉機,漸漸被逼至崖邊。
四下碎石又一次撲來,遮天繁木轟然倒下,他們徹底無處可逃。
就在塌落的岩石壓至面前的瞬間,黎風烨飛快摟住謝明青,“借你一用。”
話罷,他将行裝挂在謝明青肘間,又将他護在身前,居然縱身一躍,直往深不見底的幽暗山壑跳去!
“黎大俠!”謝明青難得面露驚色。
沸天震地的轟鳴早已麻痹了黎風烨的雙耳,謝明青一掙,他抱得更緊,“别動。”
“話本裡都寫大俠墜崖大難不死,萬丈深淵下不僅别有洞天,還有稀世奇珍等着他。”風刮得兩人臉頰生疼,黎風烨左手甩出刀匣,甚至有心閑話,“阿珂,既然你喚我一聲‘黎大俠’,有何可怕?”
他抓着刀匣一鼓作氣敲在濕滑松動的山壁上,再借力單腳踩住凸起的岩石探路,居然就如此與謝明青挂在空中,一步步徐徐下墜。
見他動作,謝明青冷靜些許,一雙細長的柳眉蹙起,輕聲道:“我不怕。”
黎風烨五指緊緊扣在刀匣頂端,心疼地瞥了眼與山壁摩擦的匣底,随口說:“上回身在祠堂,我們便是如此下到溶洞。”
風雨冰冷,懸在空中的不适與緊張越來越強烈。黎風烨腰上一熱,謝明青單手抱住他,支起紙傘的霎那,未等運氣,它便被吹散落入黑暗之中。
謝明青頓時無話,擡頭望越來越遠的山坡,又低頭看腳下昏黑,“這不一樣。崖下不知是生是死——”
“難受着吧?還說話?”黎風烨打斷。
興許是因壓在他肩頭的謝明青呼吸粗重,後背微顫,亦或是因窩在他懷裡的謝明青死死抓着他腰側,力氣大得驚人,幾乎足以摳出一道傷口,黎風烨知他壓抑真氣不易,故作輕松地打趣。
然而他一出聲,謝明青雙眉皺得更深,見狀,黎風烨閉嘴,抓刀匣的手用力,兩人飛速下墜。
大雨淋得他們全身濕漉,刺人的寒風吹得他們冷到發抖,黎風烨全身内力不息方才好轉許多。他摸着謝明青脖頸把他按進懷中,借着自己這具血肉之軀遮風避雨,擋去峭間冒出的樹冠野蔓刮刺。
逐漸又有石子脫落,一些被黎風烨揮開,一些則砸在黎風烨背後肩頭,雨水與風聲裡,再度送來近在鼻下的血腥味。
黎風烨或許疼,或許不疼。
他探謝明青的脈搏,聽他的鼻息,那真氣越來越激烈,那人的吐息越來越沉,他再一次束手無策,根本無暇他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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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時,急墜的兩人慢了許多,風聲漸隐,黎風烨猜測落地将近,眨眼變了姿勢。
他轉了道身,換作右手持刀匣,左手抱謝明青。随即,他抓着刀匣朝下探路,後背替代原先刀匣的職責,依憑身軀摩擦山壁,一寸又一寸蹭着凹凸不平的石子泥巴下滑。
更加濃郁的血腥味缭繞鼻尖。
黎風烨低頭,幾滴粘稠的鮮血瞬間滴在謝明青發鬓,沿臉頰滑過,最後化在他衣間,與雨水融為一體。
懷裡的謝明青悶哼一聲,睜開雙眼,費力地擡頭看他,“黎大俠……你……”
謝明青伸出一隻手,搭在黎風烨肩頭,似欲撫上他臉龐,又停下動作。
黎風烨明白,他後背的衣裳估計已經磨得破爛不堪,可他怎麼會知道,碎石、落葉、斷枝擦過,他臉上多出一條又一條細密的血痕?
“靜心,莫說話。”黎風烨開口。
眯着眼的謝明青唇色蒼白,搖了搖頭,輕聲道:“我本不應如此。”
“十幾年了,黎大俠,其實我從未覺得苦楚難言。可是……”謝明青一字一頓,“本來,它也沒有那麼疼,我也忍得了……”
謝明青話未說盡,又閉上了眼,手指無力地撓過黎風烨頸側,額頭抵在黎風烨肩窩,說得含糊不清:“黎師兄,我心甘情願服這味藥,即便它會令我如此——剜心剔骨,偶失神智,我也不覺痛苦……但是,你……”
謝明青的聲音越來越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