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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時分,城中燈火通明,恍若白晝。
但看無數盞燈籠高挂,并排造就天街點燈奇景,鋪子商販攤前皆懸明燈,人人提燈而行,今夜不寐。
臨街百姓閑話、小販吆喝、戲聲咿呀,燈謎前的歡呼接連不斷,不絕于耳,難說嘈雜,隻覺熱鬧。
人群中,謝明青走在前,黎風烨跟在後,左手提漆盒,右手抱綢緞,一路叮鈴桄榔,漸漸遠離燈會壯景。
他們穿過街巷,來到江邊,此處小舟徐行,江面花燈熒熒,安靜許多。
“黎師兄還是與從前一樣,瞧見什麼新奇玩意都想買來琢磨。”謝明青晃了晃手上的小包袱。
以前是覺得稀罕,如今是想送你,可惜有的你也用不上。黎風烨看看他輕松自在,再看看自己雙手,“謝大少爺,您真把我當下人使啊?”
謝明青笑意吟吟:“那我來?”
“開個玩笑。”黎風烨搖頭,瞥向懷裡的布料,“這緞子挺漂亮,不買多可惜。”
“的确繡得漂亮。”
“正好做幾身新衣裳。”
謝明青頓時停步,解開包着布料的絲綢花結,裡頭的紅緞子露出一角,“師兄又想穿喜服了?”
黎風烨無語:“平日也能穿!”
謝明青重新系好花結,笑得樂不可支,二人繼續沿江慢行。
見他神情,黎風烨說不出半句掃興話,問:“阿珂,放花燈時,你許了什麼願?”
“願望說出口就不會成真了。”
掃興!黎風烨哼了聲。
謝明青笑意未改,“黎師兄呢?”
“我放花燈就圖個好看,吉利,什麼都沒想,什麼願也沒許。”
肩旁的謝明青靠近,擋在黎風烨面前,無奈道:“好看?”
黎風烨毫不在意地對上他的目光,“好看啊。”
此時兩人恰巧路過一座拱橋,黎風烨牽起謝明青,便肩抵着肩坐在了橋畔江邊。
河燈徐徐飄來,燈火映得顔色不一、形狀不一的花燈、船燈照在江面,波光粼粼,熠熠生輝,五彩似的。
黎風烨盯着謝明青的臉龐,卻指向它們,“花燈漂亮,你也漂亮。”
謝明青更無奈了,“你真是……”
他半晌無話,黎風烨得意,又見四周無人,隻有燈火對望,忽地心頭一動,低聲問:“阿珂,你說……如果真有神仙在天上看着我們,那這世上有一個人,他有好幾個身份,個個身份都有着不同的心願,他還要以不同的姓名許願,神仙該怎麼想?神仙會如何決斷?”
“黎大俠是看了地府的生死簿上寫滿世人名姓,還是見了仙宮的月老手裡紅繩串起凡人命格,竟問起神仙來了?”謝明青輕笑着回答,“世上哪有神仙。”
奈何黎風烨定定看他,不曾移去的目光炙熱,謝明青頓了頓,又問:“黎師兄話裡有話?”
“謝明青,你不是郡主的表兄,不是燕州謝氏的幼子,你是郡主的親兄長,是嘉王與謝當家之子。”黎風烨語氣笃定。
“……”
看不出沉默的謝明青神情何意,隻看得見燈火描在他眼角,仿佛燕尾狹長豔麗。那光飄了飄,映在他發邊臉頰,襯得他面容越發柔和,雙眼越發明亮,恍惚間,像極了少年時的謝珂。
黎風烨伸手,輕輕捏住他臉蛋,“之前非不承認自己是謝珂,如今又要不承認自己父母何人了?”
“阿珂,你回到隴城不久,謝當家離世,镖局倒竈,彼時身在暮河村,我不知你經曆,與你争執,是我過錯在先。眼下我曉得了,阿珂,你……你那時一定很傷心,很不好受,這麼大的事,你一直撐着瞞着不說。十年來你遭遇什麼,你也不說,今夜我點破此事,便是希望——”
黎風烨話未說完,謝明青蓦地打斷:“黎師兄。”
“嗯?”
“謝珂這道名字……‘珂’之一字,本是我的乳名,但……”謝明青吐露實情在即,不料他眼神一黯,擡手抓住黎風烨手腕,逼得黎風烨蹭在他臉上的指尖停下,不由得随謝明青動作放開手。
那隻手攥着他,黎風烨聽見謝明青說:“我為什麼要承認?”
此話問出,指下的脈搏突突跳得響亮,黎風烨仿佛覺得自己的血絡與心髒也跳得猛烈。他握住謝明青另一隻手,“阿珂,你承認了,我同你一起查嘉王久病之事啊!”
“你打探《九連環》查消息,是因為嘉王;你說你對吉燕镖局有愧,不僅因為镖局倒竈,也因為謝當家正是令堂;你說你怕,是怕與嘉王有仇有怨的那人,對麼?謝當家故去還有隐情,是麼?”
他說得懇切,謝明青卻一字一句地慢慢問:“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