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紛争澆灌出的河口,這河用了敵人流淌的鮮血,而不是天上來的雨點,去潤濕無休止的戰場。
我誕生的地方是尼卡多利的城邦,漂泊于永夜天帷之下的堡壘。這裡的人不知何為山海。他們的山是戰場的餘燼堆積的灰山,他們的海是戰敗敵人流淌的血海。
是的,懸鋒城便是這樣的地方,而我的父親——如果造主能稱之為父親的話——乃是帶來紛争的尼卡多利。
我的兄弟姐妹們說,它曾告訴他們的先祖:甯戰死,毋榮歸。唯有死于戰場之上,成為紛争的祭品,才是值得驕傲的命運。
凱旋尚且不能為傲,敗退更是玷污懸鋒的惡行。它曾告訴它們的先祖:懸鋒上的泥垢,必須用血洗去。
那督政官上前質問:
“誰是戰場上蒙羞而歸的敗者?”
“誰是誤入鮮血蜜釀的飛蠅?”
“誰是懸鋒上應被洗滌入血河的污垢?”
“誰辜負了紛争的尼卡多利之授命?”
——是我。
“是你——它親自鑄造的眷屬。”
“你的血統尊貴如角鬥浴血的勝者,你的使命高尚如破腹獻腸的祭司。”
“但你卻辜負了你的命運,在對奧赫瑪軍的突襲中失利,敗退而歸。”
“失敗的紛争利器,負罪的懸鋒子民。殘軀已無法繼續征戰,榮耀的懸鋒會将你背負恥辱的軀殼粉碎,讓死亡的手來抹除懸鋒的污垢。”
“尼卡多利的孩子們,将你們受辱的姊妹帶往監牢,讓她與另一個懦夫一同等待命運的裁決吧。”
我沒有發出聲音,我不覺得痛苦,我認為理所應當。開裂的箭簇重回爐床,死去的戰士埋入墳場,這名為命運的規則理應是這樣。
枷鎖的碰撞聲裡,打了敗仗的我,被和敵軍的俘虜關在一起,在懸鋒的觀念裡,我比那勝仗的俘虜更可悲。
那是一個花言巧語的男人。
“呵呵,人們常說懸鋒城是個粗野的地方,但看來并非如此——他們不僅為戰俘帶來了一位朋友,這位朋友還是個美麗的姑娘!”
“……我不是朋友,隻是因為沒能送你們全軍踏入冥河,而不得不與你共赴冥河的敗者。”我回答,“而我也不是姑娘,隻是铠甲用了女子的模樣。”
“墨涅塔在上,這石鑄的身軀兼具婦人的健美與雕塑的精妙,那不屈與堅韌的美映照在你的臉龐。要我說,你便是這城邦中最美的姑娘。”
“……輕口薄舌的流賊、惡痞、敗寇,莫要用谵語侮辱懸鋒城的戰士。”
“姑娘為我想的稱号還真是豐富,但我還是更希望你能叫我的名字——帕裡斯。”
這,便是我與帕裡斯的相遇。
之後,有一位不是懸鋒城士兵的人闖進了監牢,帕裡斯想讓對方放了我們。
我是這樣回複的——“毫無尊嚴的懦夫,要逃走你就自己逃吧。”
“什麼?”他看向我,語氣不可置信,“你是不是打仗把腦袋打壞了——如果你的構造有腦袋的話。”
“你沒聽他們說要把我們變成祭品,切成了抛到鑄魂的金血裡,平息尼卡多利的憤怒嗎?”
“那又如何。身為尼卡多利的造物,戰敗便是對吾父最大的亵渎,理應投身死潮向其謝罪。”
“得了吧,它要是看到别人變成碎塊下鍋就能消氣,就應當是掌管廚藝的泰坦!”
那闖入者也說什麼生腌火鍋串串燒。
我為他們的話感到憤怒:“你們……竟然敢在懸鋒城中侮辱尼卡多利——守衛!有闖入者……”
那之後,我被打暈。
再度醒來,我被帕裡斯帶去奧赫瑪。
“是帕裡斯!我的恩人!贊美命運三泰坦!”
“俄諾涅女士,您還是如初見時那樣美麗!菲羅克長官也還是那麼陰郁,看來勝利也掃不去您心中的愁緒。”
“帕裡斯……看來是你的言談令塞納托斯都感到厭煩,讓它把你從冥河裡丢了出來。等等,你身旁的是獻給奧赫瑪的戰利品嗎?”
我并不在乎這個評價。
“不,”帕裡斯回複,“她也是從天譴之矛下逃離的可憐人,請收留她吧。”
“收留?荒謬!你知道有多少同胞曾死于這些眷屬的手下嗎?”
“等等,戍衛長,全世之座下可容天地,莫要讓你的仇恨遮蔽了它頭頂的黎明——我以元老院的名義為她擔保,帶她進城吧。”
“元老,請您三思……”
“感謝俄諾涅元老!您的善良令刻法勒的胸懷顯得更加寬廣,令這聖城更加高貴!”
“不用謝我,帕裡斯。若不是你挽回了我險些斷于黑潮的命運之絲,我的這份善良也無處可施……”
就這樣,我被帶入奧赫瑪——以曾經的敵人身份,作為賓客。
“不會吧,偉大的大工匠,難道您修不好嗎?”
“能。材料,沒有。大地的石料,紛争的金血,理性的種子——一無所有。”
“唉,怎麼又是泰坦的東西,他們這些家夥還真是愛為難凡人。”
帕裡斯想修好我。
而我想拒絕:“放棄吧……不要再玷污我殘存的榮耀了……讓我投身命定的冥流……”
“姑娘,你都快沒氣了,就少說點喪氣話吧。”他一如既往地聽不進我的話。
“啊!是之前的恩人,沒想到你真的能打過泰坦眷屬……不對,我就知道你一定能脫身!”
最終,他們找來一個能運用歐洛尼斯算碑聖物之人,扭轉時空,修好了我——哦,是之前闖入監牢的家夥。
“太厲害了,恩人!我在奧赫瑪這麼久居然不知道有你這号文武雙全的英雄!”
“……”我不明白,“你們……為什麼要救我?”
“我想從你身上知道一些事情。”那人說。
“呵,果然另有所圖。”我又問帕裡斯,“那你呢,叫做帕裡斯的士兵。”
“墨涅塔的神言說過:不能對美麗的事物的逝去熟視無睹。懂我意思吧,美麗的姑娘。”
“你這人真是……”
“不過還有另一個原因,那便是我對你的言行感到不快!面對不公的死亡,你不選擇反抗,甚至不願選擇掙紮。我要救下你的命,就是要向你證明:命運可不是不能戰勝的東西!”
“……愚蠢。”
“行啦,既然來了奧赫瑪,逛雲石市集可比罵我蠢有意思多了,我帶你看看吧!”
如他所言,我被帶着逛了奧赫瑪。
*
“婆婆是花了眼嗎,你身後怎麼站着一個尼卡多利的眷屬!?”
帕裡斯笑着解釋:“放心吧婆婆,她是咱們奧赫瑪的客人。”
“這樣呀……不好意思,歡迎你來到奧赫瑪,客人。”
“你不害怕我嗎?”我問。
“呵呵,這裡是奧赫瑪,在刻法勒的庇護下,沒什麼好怕的。婆婆我這輩子沒出過城,所以懸鋒城的事情都是聽來的——你們不種地隻打仗,估計連水果都隻能吃搶來的吧?來了奧赫瑪,就讓婆婆請你吃個夠!來點蘋果?還是麥迪特瑞恩蜜果?”
“我不需要。”我說。
帕裡斯讓我不要推辭,但我族的身體隻為戰争鑄造,沒有進食的器官。受尼卡多利的金血澆灌,無需外物維生,隻以紛争為食。
“瞧瞧這天殺的尼卡多利,自己天天喝蜜釀,卻不讓自己的孩子有嘴品嘗美味。”婆婆怒,“小帕裡斯啊,等你打赢了那個瘋王,咱們也把他的嘴封上!”
“呵,如此懦弱的男人,面對尼卡多利隻會抱頭鼠竄吧。”而且尼卡多利飲石榴汁是因法吉娜的把戲。
“是啊,我肯定得跑,”出乎我意料的,帕裡斯這樣承認,“——要是死在戰場上,可就沒機會去阿卡迪亞了。”
“……阿卡迪亞?”那是什麼?
*
“——等會兒,你帶了個什麼過來!”
帕裡斯叉腰指責:“喂,這是咱們奧赫瑪的客人,别這麼無禮。”
于是那人摸着腦袋道歉:“哈抱歉抱歉,我隻在戰報和故事裡聽說過紛争的眷屬,有點激動了。”
這真是一座不可思議的城邦。我想。
“對了,你剛剛提到新的《金毯密傳》,這次的内容有提到阿卡迪亞嗎?”
“沒有,估計是作者開新坑去了。現在大夥更愛看黃金裔英雄跟黑潮怪物對抗的劇情,這種烏托邦題材已經過時啦。”
“嘁,”帕裡斯抱胸,“沒品位!”
“等等,”我開口,“我剛剛就想問……阿卡迪亞是什麼?”
“你們懸鋒人這麼不愛看書嗎?”書店老闆向我解釋,“阿卡迪亞是墨涅塔編織的人間仙境,是它送給瑟希斯的禮物之一。”
“在金絲的纏繞下,天譴之矛無法攻入,灰黯之手無法觸及……”
“呵,聽上去是人們恐懼紛争與死亡而編織出的故事罷了。”
“——不,阿卡迪亞肯定是存在的。”帕裡斯反駁我,“因為我手中就有從阿卡迪亞流出的蛻生金絲。”
他從衣物中拿出一枚紡錘展現給我看,那上面纏繞着幾條金色絲線,在黎明之下熠熠生輝。
“蛻生金絲……”
“我曾于黑潮之中救下一位逃難的公主,為表感謝,她才将此國寶贈予我。我每日能感受到這絲線在對我低語,呼喚着我前往那遙遠的異鄉……”
“總有一天,我會找到那個地方,躲開這無休無止的紛争和虎視眈眈的死亡,和所愛之人一起享受永恒的浪漫。”帕裡斯如此堅定。
“呵呵,你的所愛之人是誰呢?”書店老闆調侃,“不會就是送給你這寶貝的俄諾涅女士吧?”
“别開這種玩笑了,若不是往日的恩情,我連與她對話的資格都沒有。”他看向我,用我不明白的、饒有興味的目光,“比起受萬人愛戴的元老,更合适的旅伴反倒是另一種人——未曾沐浴過愛的人,未曾理解過何為浪漫的人。”
“無論她是敵人還是異類,我都希望自己能成為浪漫的眷屬,親自将那美好的金絲纏在那位旅伴身上,絞斷她原本冰冷的命運。”
我:“……”
我:“真是無趣而膚淺的話題,在這裡繼續讨論你的妄想吧,我還是對那邊店中的盔甲更感興趣。”
“等等,那不是盔甲,是裙子啊——”
在帕裡斯的呼喊中我轉身,未曾沐浴過愛的人,未曾理解過何為浪漫的人……嗎?
我看向瓶中的枝桠,那上面有金蝶飛舞:“……奧赫瑪的城中……有好多這樣的蝴蝶。”
“那是若蟲,和你一樣,是泰坦的眷屬。”一位女士向我搭話,“真是稀奇呀,天譴之矛的士兵在雲石市集可不常見——歡迎來到永恒之城,懸鋒的客人。”
“……謝謝。”但我真的能算作客人嗎?我放棄思考這個問題,“方才你提到這蝴蝶也是泰坦的眷屬,是哪一尊泰坦呢?”
她支手:“既然提到蝴蝶,那便是墨涅塔了。”
“據說,墨涅塔追求瑟希斯的愛而不得,最終抱憾終身。心生垂憐的塞納托斯拾起那些為愛而逝的亡魂,投入浪漫的殘繭,令其孕育出金蝶——也就是這些眷屬。”
“它們如今也在為自己神明所愛的神明忙碌,追尋浪漫的足迹,為墨涅塔收集着療愈瑟希斯的愛意。”
我重新看向金蝶:“呵,這兒的人都在贊頌墨涅塔的癡情,原來隻是一個一廂情願的愚神。”
“因為用「理性」目光來看,「浪漫」确實是一種無法理解的存在吧。”
“要我說,讓自己沉浸在幻想中,還将幻想附加在其他人身上,自說自話地上演一個人的悲劇——如此自私的「浪漫」,隻是一場一個人的「紛争」。”
“……或許你是對的,許多帶來「浪漫」的東西,實際上都平凡甚至粗劣,但深陷在其中的人很難意識到這點,他們會将泥潭看作甘泉,将粗絲看作金線。”
“但是浪漫的幼蟲又寄生在每個人的心中,不知何時就會蛻化成蝶,讓原本看得清的人花了眼。這是墨涅塔賜予每個人的祝福,可能也是詛咒。”
“姑娘,離愁時快到了,走吧!”是帕裡斯的聲音。
“是你的朋友在呼喚你吧?”金色的女士向我示意,“告辭,願金絲不會絆住你的腳步。”
墨涅塔賜予每個人的祝福……詛咒嗎?
但我是「紛争」的眷屬。
*
就這樣,我在奧赫瑪住下。
“怎麼樣,我們聖城的生活是不是比天天打架的懸鋒城幸福多了?”帕裡斯自信。
“是啊,”我潑冷水,“但我為這樣的幸福感到可悲。城外的紛争即将攻破城牆,你們的城民卻還沉浸在虛假的平和中,恬不知恥地享受安逸。”
“相比天譴之矛馴養的喋血獅群,你們不過是刻法勒的溺愛下的一圈羔羊。”
帕裡斯不以為意,雙手一攤:“但享受安逸的權力恰恰是奧赫瑪能凝聚人心的原因。而你的獅群已經把你抛棄了,不如就披上羊皮,享受一下羊圈裡的幸福吧。”
“……”我對他的言論一時竟不知如何作答。
“不說話就當你默許了吧。”帕裡斯扭頭看向那位,應該是幫他逃離懸鋒的家夥?
“恩人,那就先告辭了,還得去給她找張大地民尺寸的床。”
“等等,我還有一個問題。”他的恩人問。
“恩?恩人但說無妨,我有問必答。”
“阿卡迪亞到底在哪裡?”
“哈哈,我當然不知道了。如果我有答案,就絕不會在這奧赫瑪多逗留一秒。我至今為止的人生,隻不過是為了那個還未開始的旅途做準備:參軍攢錢,收集情報,還有……尋找願與我同行的旅伴。等我做好出行的準備,一定會将此次恩情的報償補還給您的!相信我!”
帕裡斯表情很自信,但我覺得那位恩人不像是相信他的樣子。
*
或許是沒有戰事讓我感受時間的流逝,奧赫瑪的歲月飛逝的速度如同飛矢。
人們接納了我,擄走我的士兵願伴我左右。他們不斷向我投來的某種不可名狀的事物,那是我在故鄉從未感受到的……熱情。
但在這情感面前,我卻覺得這幅石身中愈發空虛,仿佛熱情的溫度正在蒸發紛争的金血。
為戰而生的偶像逃離了戰争,當命運偏離了航道,船上的靈魂也難免迷惘——于沙場厮殺時,我無需懇請瑟希斯的垂枝,無需驅趕墨涅塔的飛蟲。沙與血能遮蔽煩憂,号角聲會引我向前。
但在這聖城之中,雲石天宮的泉水滌去了沙與血,黎明雲崖上的歌聲蓋過了号角聲。站在無雲遮蔽的天空下,我反倒是什麼也看不清了。
“姑娘,能在哪呢?”帕裡斯四處張望着,終于找到我,“終于找到你了。”
“歡喜月之初的天宮慶典多麼熱鬧,為何獨自遁逃,躲在此處?”
我:“我從未參加過此類儀式,不曉得你們的禮節,待在席上怕是會擾了你的興緻。”
“哈哈哈,滿溢之杯在上!法吉娜的典禮中,最需要注意的禮節便是不要講禮節!”帕裡斯大笑着邀請,“來吧,就算你沒有品嘗蜜釀的喉舌,也能與我一起聆聽樂曲與歡笑!”
“……”最終我答應了,“好吧,那就由你這放肆之人,帶我體會一下這放縱的快樂吧。”
若是你為我帶來的喧鬧能将空虛填滿,我也不厭沉入無底的杯中。
無名無姓的造物。
我曾舉着那天譴的弓矢步步輕移,将箭尖射入敵人的胸膛。
那真是一種光榮的職務,可是如今全白費了。
對懸鋒人來說,法吉娜沒什麼好歌頌的,隻有在縱欲暢飲的時候值得唱上兩句。
雲石天宮的宴會則完全不同。
“好!”人們笑鬧,贊頌,暢飲,歡呼,“帕裡斯,跳得真好!”
“我跳得再好,也是大家見慣了的舞蹈。但這場上有一位稀客,說不定能給大家帶來不一樣的舞蹈——”他向我伸手,“姑娘,來,跟我共舞一曲吧!”
“……我?”
“哎呀,這沒什麼難的,跟着歌曲舞動身體就行了。”
“别害羞啊!”有女士笑,熱情,“給我們看看懸鋒城的舞蹈!”
也有男士起哄:“喂喂,不會是還放不下以前的心裡的坎,不想給奧赫瑪面子吧?”
我無奈:“……好吧,我試一試。”
——我搭上帕裡斯的手。
……
“哈哈哈,這不是跳得不錯嘛!”
“這樣……就算是舞蹈了嗎?”
“等等,姑娘,小心——”
一聲轟響,我不小心碰碎了一旁的石像。
“哎呀,這可遭了……”帕裡斯苦惱。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道歉。
但在石像破碎的巨響後,氣氛還是瞬間沉寂。歡笑退潮之後,泛起了低聲私語的泡沫——
“這可是用吉奧裡亞的聖石雕刻的,被她一下就碰碎了……”剛剛熱情的女士驚呼。
“是啊,”旁邊又一位小姐捂嘴害怕,“我剛剛還站在她身邊……若是撞到我身上,那是不是就直接去見塞納托斯了?”
男人們起哄指責:“聽說這家夥造出來就是用來打仗的,說不定還殺過我們的同胞,為什麼要讓這種東西來宴會啊……”
“……”
我不知該回複什麼。
“喂,你們說什麼呢——”帕裡斯站在我面前。
“諸位,”那位當初拒絕我進城的戍衛長菲羅克也出面,“請不要當面侮辱我們的客人。這位眷屬……女士是我們奧赫瑪的貴客,不要将偏見帶到這包容的城邦。”
但城民們依舊擔憂:“戍衛長,泰坦眷屬終歸和我們凡人之軀有别。讓她在這裡放開手腳,豈不是在威脅城民的安全?”
“恩,這話也沒錯——聽到了嗎?帕裡斯,你不該帶她來這裡。”
“好吧,我們走就是了,這雲石天宮又不是沒有其他地方可玩……”
“等等,既然她已經是我們的一員,那也應該遵守我們的法律。雲石天宮是法吉娜賜予我們的饋贈,也是奧赫瑪寶貴的古老财産。依照律法,戍衛隊應該将破壞此處的犯人扣押,交由法庭判處。”
“啊?”帕裡斯撓頭,“不用這麼較真吧,别忘了她可是俄諾涅……”
菲羅克打斷:“作為元老院的客人,她就可以跳離塔蘭頓的制衡嗎?”
“是啊,要是這些外來者可以随意繞開我們聖城的律法,那還像話嗎?”
“沒錯,審判她!連同過去傷害我們奧赫瑪人的罪類一起審判!”
“看到民意所向了嗎?不要再以私情幹預此處的公正了,除非你能将這破壞恢複原狀!”
那位帕裡斯的恩人出現,利用歲月的能力修好了雕像。
但看來,紛争的舞步注定無法在海洋的宴會上展示風采,偏見與恐懼像洶湧的大浪,刀槍盾斧是無法抵擋的。修複的石像隻是讓浪别那麼早将我的小船掀翻——我是這麼想的,也不是所有東西都恢複了原狀。
“……但為了大家的安全,還是請這位客人離開這裡吧——比起宴會,你更該待在戰場上起舞。”
“戍衛長,你怎麼能這麼說!”帕裡斯不滿。
“不,他說得沒錯。”
是的,那位戍衛長說得沒錯。
“身為紛争的使徒,你們過往的敵人,确實不該出現在此處打擾你們的歡宴,告辭。”
我在帕裡斯的挽留中離去,并不關注那些人又會如何讨論。
一個人站上屋頂,遙望遠方的刻法勒,石鑄的面龐上看不出任何情緒——也本就顯不出什麼情緒。
“……有什麼事嗎?”我問找到我的,那位帕裡斯的恩人,被關心後我不解,“我為什麼要哭……而且我也沒有制造淚水的能力。”
是的,我是紛争的眷屬,我不是人類。
“我的确在想那個戍衛長的話,但并不是感到傷心,而是在思考他說的是不是對的。”
“人類,我和你們不一樣。”我說,“刻法勒賦予了你們這個種族無窮的可能性,你們的身體可以用于任何工作,你們可以信仰任何一位泰坦,可以去做任何事情。”
“而我們眷屬不同。我的身體是為紛争鑄造的,無法品嘗食物,無法與人共舞,無法繁衍後代。若不是瑟希斯的權能流溢于世,我甚至不該擁有思考和言語的資格。”
重新看向遠方,我自言自語:“我或許真的該回到戰場,這樣我才能知曉我自己是誰……”
“——一個連名字都沒有的戰士,這是我的命運。”
帕裡斯這時也找上屋頂,反駁我,如同過往的每一次:“姑娘,你怎麼還再念叨着什麼命運?若是命運的枷鎖如此牢靠,你早就是懸鋒城裡砂礫了。”
“帕裡斯……”
“命運有什麼好害怕的,”他的語氣滿不在乎,“那擡秤的泰坦糊塗,拉簾的泰坦盲目,開路的泰坦自己也迷路,執掌命運的就是這麼三個迷糊蟲而已!”
我不禁笑出聲:“在戰場上怯懦如鼠,卻有膽量咒罵命運的神明,你可是真是把勇氣用錯了地方。”
他理所應當:“神明不會親手把劍插進我的胸膛,但你們懸鋒城的戰士會啊。而且他們尚且無心幫助虔誠祈禱的信徒,又怎麼會有空來管一個胡言亂語的凡人呢?”
“……說的也是,在金寶座上的泰坦眼中,我們不過是微不足道的蝼蟻。”
“所以來跟我一起罵吧,向傲慢的命運宣洩不滿吧!”他邀請,“該你了。”
“……”
“假如那三位泰坦真的能聽到我的聲音,比起咒罵,我更想讓它們對我心中的疑慮做出回答。”
“但它們不會回答我的問題,隻會在塵世外低吟似是而非的預言,像他們執掌的宿命一樣冷漠。如此不負責任的存在,真是一群……一群……”
我最終罵出口:“——Hinas!”
帕裡斯:“……”
帕裡斯:“什麼絲?”
我:“……”
我:“這……這是泰坦們的語言,它們應該會聽得懂。”
“專門罵泰坦的髒話?太酷了,教教我!”
“不,凡人的口舌無法發出我們的言語……”
“嘿呀,不要小看人類的學習能力——海辣絲兒!”
“……呵呵,真是蠢貨。”
但不知為何,我的心情變好許多。
*
遠方傳來我熟悉的聲音。
是紛争,紛争已經到來,相撞的刀槍在讴吟,被切開的骨肉在歌嘯。而伴随紛争的,是死亡。我聽說無數的将士死在聖城前,那血流似溪水,幾度要使冥河示現。
戰争的孩子,為何對此熟視無睹?快快邁入這沙場,無論投身哪一邊——
紛争在我耳邊吟語。
不,我已放下了我的弓箭,現在我是奧赫瑪城中一位普通的婦人了。
這些年來,帕裡斯教會了我作為人類的生活有多麼安逸幸福。我随那大工匠學了鍛造。我能為自己敲造銀飾,能為帕裡斯鑄煉佩劍。
但你最想鑄造的是屠戮的武器,是奪命的弓矢,就連給帕裡斯的劍都開了飲血的樋。
紛争的吟語繼續蠱惑。
……我在卡拉培先生的書上學了炊事。我能做出迷倒人類的食物,能為帕裡斯烹饪美味的佳肴。
但你最享受是屠宰牲畜時的快意,你最喜歡的味道是那生肉散發的血腥味。
紛争的吟語尖銳點明。
我……我還随梅塔涅拉婆婆學了繡花,我為自己編制衣裙,為帕裡斯編制挂毯……
那挂毯上繡的是奄奄一息的奧赫瑪人,和揮舞着青銅武器的懸鋒城人——因為你而在尼卡多利手中遭受的無數血戰,被你織進了一根根緯線之中。
紛争的吟語,灌入我的腦海。
我……
我是這樣的嗎?
你想戰鬥。
你想殺戮。
你想引弦發箭穿頭盔铠甲破碎頭顱綻放嫣紅花蕾前去紛争踐踏脆弱軀體成泥玷污白石磚斬骨切肉脆響悅耳前去紛争恐懼憎恨哭嚎環繞燃燒的屍山燃燒殘缺敗者肢體獻祭飲血前去紛争——
我……我想……
紛争的子嗣啊,你想上陣作戰嗎?
菲羅克戍衛長問。
“不!我不想!”
那紛争,毀滅了麥迪特瑞恩,讓婆婆送我的蜜果再也難尋。
*
我不想,我站上城牆。
為這座城邦而戰,向昔日的同胞搭箭。
紛争……我還是無法逃離嗎?
我見過這座城邦裡人們的流言,見過他們的歡笑,還見過有人站在大街上豎起中指。
或許,我還是沒有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