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的天光被雨壓得昏沉,磚縫裡的野蒿被打得東倒西歪。
春闱開考日,貢院朱門緊閉。
三百學子跪在雨中,左臂纏着的素白麻布早已濕透,沉甸甸地垂落,像是三百條未幹的血淚。
聞禮之站在圍觀的人群中,雨水順着鬥笠邊緣滴落,在他腳邊積成小小的水窪。
他的目光死死釘在最前排那個白發老儒身上——那人枯瘦的手指緊攥着一冊《論語》,書頁間露出半片染血的紙,邊緣焦黑卷曲,像是被火燎過。
聞禮之忽然覺得呼吸困難。
鐵甲碰撞的聲響撕裂雨幕,官兵如黑潮般湧出貢院。
領隊的校尉一腳踹翻香案,燭火傾覆,點燃了地上的血書。火舌舔舐着“公道”二字,将墨迹燒成蜷曲的灰燼。
“拒不入場?”那校尉冷笑一聲,随機大呵:“反了你們了!統統給我拿下!”
鐵鍊纏上第一個學子脖頸的瞬間,聞禮之的胃部猛地痙攣。
金屬撞擊聲尖銳刺耳,聞禮之恍惚。他仿佛聽到來自流放途中鐐铐聲的回響,已經痊愈的手腕也隐隐地發起痛來。
天色更沉了。
年輕的學子們被按跪在地,官靴碾過他們的手指,骨節斷裂的脆響混着雨聲,像一場淩遲。有人掙紮着去搶燃燒的血書,掌心被燙得皮開肉綻,卻死死攥着不肯松手。火苗竄上袖口,那學子竟不撲打,任由火焰吞噬手臂,直到皮肉焦黑蜷縮。
圍觀的百姓中傳出壓抑的啜泣。
聞禮之的喉嚨發緊。
無力感如同潮水湧上心頭,他嗫嚅着在自己身上摸索。
要做點什麼……我得做點什麼。
他隻是這樣,空洞而茫然地想,沒有方向的欲求使他變成亂撞的無頭蒼蠅。
袖口傳來紙包的觸感,那是聞禮之随身攜帶的金瘡藥。
他剛一喜——可下一秒,官兵已經扒開學子們的衣襟搜查。一個少年被按在泥水裡,後背的舊杖傷裂開,血混着雨水流進他大張的嘴裡。
那孩子竟在笑。
像飲仇敵的血。
七十歲的陳學士顫巍巍站起身,從懷中掏出一塊褪色的翰林腰牌。
“成和十二年,先帝親賜老夫‘文心’二字。”
他将腰牌挂回脖子上,枯瘦的手指撫過牌上刻字,忽然笑了笑。
“今日,老夫帶着它去問問先帝——”
他猛地撞向貢院門前的石獅。
顱骨碎裂的悶響讓全場死寂。
聞禮之的瞳孔驟縮。
血順着石獅的眼睛流下來,無情的石器冷漠地旁觀這一切,卻留下一行悲怆的淚。
最年輕的學子才十四歲。他面容尚且稚嫩,懷中緊抱着一個破舊書箱。
“這是我爹的遺稿……”他啞聲哀求,“他為謝大人鳴冤,被杖斃在午門……”
校尉冷笑着一刀劈開書箱,紙頁紛飛。
少年突然暴起,一口咬住他的手腕,生生撕下一塊肉。
亂刀砍下時,他滿嘴是血,卻念完了最後一句:
“……鬼神泣壯烈!!!”
獨臂的舉人用牙齒撕開衣襟,露出胸膛上用朱砂寫的《正氣歌》。
“要審?”他啐出血沫,“先問問閻王爺答不答應!”
鐵鍊絞緊脖頸時,他突然用殘肢蘸血,在囚車木闆上劃下“後來者”三字。
未寫完,氣已絕。
悠悠我心悲,蒼天曷有極。
默默魂泣血,山河知我哀。
“野火燒不盡……” 囚車經過時,有人突然高唱。
“——來年墳頭又青!”
百姓中爆發出零星的應和,漸漸連成一片。官兵的鞭子抽下去,歌聲卻越來越響,最後變成震天的哭嚎。
一個老婦撕下衣角,想為學子包紮傷口,卻被官兵踩住裙擺跌進泥水。她爬起來,繼續往前爬,直到鞭子抽得她再也動彈不得。
聞禮之的指節泛白。
沖出去!沖出去!
他應該沖出去……他應該……
聞禮之猛地回神。他死死咬住嘴唇,維持眼前清明。
轉身離去的瞬間,聞禮之發現袖中的藥包在不自覺中被捏碎。黃連粉混着掌心血,淅淅瀝瀝灑了一路。
他忽然想起十歲那年,父親握着他的手臨《蘭亭序》。
“禮之,字如其人,須得筋骨分明。”
可後來父親的手骨被硬生生碾碎。他用那樣一雙手在獄中寫出鳴怨的奏書,妄圖乞得一個清白。
聞禮之在巷角劇烈幹嘔,卻隻吐出幾口酸水。他的膝蓋砸在青石闆上,疼得眼前發黑。
學子被拖走後,貢院朱門上的血漬滲入漆層,再也擦不幹淨。
雨歇天暝。
官兵将收繳的毛筆堆在廣場中央焚燒。筆杆爆裂的噼啪聲裡,唯一未被抓的老學究站在台階上,背影如懸崖孤松。
他的袖中藏着學子們未燒盡的血書。 紙上八字力透紙背——
“日月昭昭,此心可誅。”
最後一捺拉得極長,像柄出鞘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