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活一次,她對掌櫃的愧疚和感激之情隻有更甚,連番謝過之後便提着大包小包的藥材走上回家的路。
走進小院子時,她禁不住往樹上看了一眼,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期待着什麼。
樹上哪裡有人,韓昭自然自語的“哦”了一聲,目光回到地上,也不明白自己是在失落些什麼。
忽然毫無來由的想起了上一世的一場宮宴。
那似乎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大概是她剛剛升任禦史中丞的時候。皇後在上元佳節辦了一場宮宴,宴請的都是大家閨秀和世家子弟,用意不言而喻。而她剛行冠禮,又是朝中新貴,便也在了受邀之列。
隻是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名門望族之間的相親大會又哪會有她一個庶民出身的什麼事情?但作為天子近臣,皇後的盛情又難以推卻,她便隻好進了宮,坐在不起眼的一個角落看着那些世家大族的公子姑娘們熙來攘往的百态。
此時還未開席,一群廣袖寬袍的翩翩公子坐立亭中,正在辯論着“名教”與“自然”。一方的論點是名教出于自然,天地君親師的禮教規矩本來就是天道;另一方的論點則是“越名教而任自然”,即大道乃是無為,世間的名教規矩隻是強加世人身上的枷鎖。
韓昭隻是覺得好笑。在天子所居的皇宮之中辯論着君臣父子的儒家禮教,足可見如今君權之薄弱;另一方面,就算給這一群醉心玄學的名士們辯出了結果,又能改變什麼?難道這普天之下黎民百姓的生活用一張嘴皮子就能改變不成?
她的注意力卻驟然被加入辯論的一人吸引。來人高大英挺,紫色蟒袍不像亭中一衆公子名士般寬廣散漫,貼身窄袖的更顯清爽挺拔之姿。
韓昭雙目一亮,隻聽來人徐徐說道:“天地以自然運,聖人以自然用,聖人為天地之首,本就是順應自然。若一國無君,百官無首,秩序不存,則天下無道,江山瓦解,萬民無所依歸。難道這才是你們所謂的自然不成?”
本來唾沬橫飛的亭子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她靜靜的看着那人侃侃而談,明明天色已暗,她卻看見了夜幕中光芒耀眼的煦陽。
那時,她真心相信,他的道便是正道。君臨天下,毋庸置疑,她要做的,隻是和他一起輔助君主,治理好這天下。甚至于,連自己本來下山的目的也漸漸忘記了。
這場辯論卻沒有在楚桓的一番質問下結束。上一世韓昭的眼裡隻放得下楚桓一個,聽他一席話後便沒有再留意後續的讨論;如今卻不知為何,忽然記起了那一席話之後發生的事。
也許是因為,那個回應他的人,便是謝遙。
“道本無名,亦無實體,隻是老子稱之為道。道無實體,但道生萬物,所以道蘊涵的是天地間的一切。但是道體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既然連道也不會主宰天地萬物,那天意從何而來?所以人本自由,沒有人——或天——可以主宰人的自由。”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人本無貴賤之分,大道自然就是人人生而平等。”
韓昭如今回想,那時謝遙說的雖是玄之又玄,看似和他們為官之人所關心的時政沒有半點關系,卻也許便是在那個時候的那一番話,在她心底種下了名為“自由平等”的種子。
到了這一世,謝遙說的話竟然不再玄之又玄,不僅對時務關心得緊,她那些上輩子學來的小小心計在他面前也無所遁形。
然後,他對她說,是她改變了他。她本不信什麼因果循環、報應不爽之說,但連重活一次和一整個人從這個世界的集體記憶中消失了這樣莫名其妙的事都發生了,也許冥冥之中,确有定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