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懷遠不僅僅是進了大理寺,還是從五品大理寺正,比她這個大理寺丞還高了一級,掌覆核寺丞判決之權。
瓊林宴上,她一眼便看到了他。谪仙似的人兒穿上淺绯官服,配上銀魚袋,多了幾分俗世的味道,竟有些莊嚴的氣勢。
又看看自己身上的深綠官袍,腰間空蕩蕩的,六品官員不賜魚袋,她心中有些不是味兒。
狀元郎賀安獲授禮部員外郎,和她一樣深綠官袍、不挂魚袋,拿着一杯酒朝她走來:“若非子曜為我等士子鳴冤,我們在這瓊林宴上怕也不能像今日這般風光。賀某敬子曜一杯!”
韓昭連忙舉杯回敬:“賀兄客氣什麼,都是為民請命之人,日後在大理寺也隻求公平斷案,兢兢業業的,反而是賀兄在禮部做事辛苦了。”
辛苦什麼,還不是因為你。偏偏若不是韓昭,禮部也不會一次過多了這麼多的空缺出來,讓他撿了個算是肥缺的主客司員外郎當當。賀安嘴角抽搐,隻得苦笑,寒暄了幾句便轉身和其他進士說話去了。
韓昭遠遠看到了席位較前的宋渝,在一衆綠袍青袍的新科進士當中,淺绯配袋的他也甚是養眼。
同科之中聲名最盛的不外乎韓宋二人,見她走來,正在和宋渝說着話的進士們自是拉住了她又談天說地一番。
好不容易擺脫了他們,她才有機會取笑宋渝:“我們這一科就善言兄最受歡迎啊,看這绯服銀袋多麼惹人豔羨。”
宋渝無奈一笑,指了指另一邊的謝遙:“愚兄就是個寫寫書的,哪及子曜你在大理寺的新上司。”
被他這麼一笑,她看向那邊的眼神便多了一絲忿色,偏偏就在這時,正在和世家子弟說着話的謝遙剛好轉過頭來。
他還是那副淡如春風的笑顔,坦蕩的眼神反而讓她不好意思了。
隻見他舉杯朝她緩緩走來,她心中一滞,内侍一聲“陛下駕到”剛好拯救了手足無措的她。
青年天子風火而至,許是因為見到座上這麼多沒有家族背景而可以為己效命的新晉官員,今日特别的意氣風發。
行禮之後,衆人落座。皇帝朝一衆老臣新貴舉杯:“朕今年首開春闱,不僅得民間有才之士,更為朝堂去瘀除疤,可謂大越之幸,天下之幸!望各位勿忘初衷,為國為民。”說罷一飲而盡。
禮賢下士,一片真誠,這是前世楚桓一生奉為正道、毫不猶疑選擇輔助之人。可這個人,對皇權執着,對名臣忌憚,她前世欲借恢複女兒之身、求嫁楚桓以急流勇退,他還是不肯放過她的師門力量。
明君與否,不過觀點與角度不同。
酒過三巡,皇帝便“不勝酒力”退席,于百官而言,皇帝退席後終于可以自由走動,酒席這才真正開始。韓昭見賀安、宋渝等同科正在向他們這一科的“老師”謝太傅敬酒,剛欲上前,一名内侍小跑至她案前,彎下腰身高舉手中盤子:“陛下有旨,賜大理寺丞韓大人宮中百花佳釀。”
托盤中果然有一隻壺,精雕細琢,盡顯皇家氣派。内侍的聲音不高不低,剛好讓席位靠前的一二甲進士和另一邊的朝中重臣聽得見。
韓昭連忙謝恩接過,隻覺那酒壺如烙鐵般的燙。皇帝這一舉動,是要把本來已經鋒芒畢露的她,強行放到風口浪尖上了。這是繼讓她去查舞弊案之後,對她的再一次試驗?還是讓她這個風頭漸起的初生之犢,去鬥盤根錯節的參天大樹?
禦賜之酒,怎麼也得喝完了。她便也隻能捧着酒壺到左首謝太傅席上敬酒。
謝鈞大約知天命之年,鬓發有些斑白,雙目卻依然炯炯有神,穿起一身紫袍來有種不怒自威的感覺。在她的記憶裡,他雖為謝族族長,自有不得不顧及的家族利益,行事卻是光明磊落,秉持公正,就算立場不同,她對他也隻有敬重。所以最後她擇謝鈞之子為夫,也是覺得有這樣的長輩不算太差。
她走上前去,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門生敬座主一杯。”
見她從禦賜壺中倒出酒來,也給足了面子,拿起酒杯和她一飲而盡,方道:“韓寺丞既尊老夫為師,就且聽為師一言。我曾讀你拜帖上的策論,也批改了你的試卷,經論卷上你對儒墨之道隐有不屑,時務卷上你雖字字有理,卻似乎刻意藏拙;唯有詩賦卷上一首《行路難》,以及拜帖上的刑獄改革一篇,為師方看得出你大刀闊斧變革之心,比一甲中的任何一人看得更遠。”
“隻是,本朝立國而來,想要變革的,又何隻你一個初入廟堂之人?望你明白為師判你為二甲的苦心,在大理寺好好磨練。”
謝太傅點到即止,她又何嘗不明白他話中意思,正色道:“謝座主不吝賜教,門生領教。”這一世,她帶着為官七年的經驗而來,本也不欲在一群初出茅廬的寒門士子中鶴立雞群;隻是,她鴻鹄之志尚在,一份投到謝府的拜帖、一首詩賦、一宗雷厲風行把四位世家官員連拉下馬的舞弊案,加上皇帝的推波助瀾,還是把自己推到了風口浪尖上。他這是在忠告她,變革的時機未到,不如暫時藏拙,在大理寺好好潛伏,免做那出頭之鳥。
敬過了他們這一科的“老師”,下一個要敬的便是舞弊案中已經交過手的頂頭長官王征明。舞弊案最終并沒有波及王家,而王征明快刀斬亂麻的處置了涉案四人,把大理寺卿一位坐得穩穩的,容逸之賣了人情,結果還是得繼續做他的少卿。不過想來,他的計劃,應該也是放長線釣大魚罷。
王征明在舞弊案被她逼得有些太緊,也沒有謝鈞那麼好說話,酒杯隻碰了碰唇,意味不明的笑道:“我大理寺出了個這麼厲害的大理寺丞,老夫甚是欣慰啊。”
她低下頭道:“下官但求兢兢業業,公平斷案。”
王征明不置可否,她也自覺無趣,隻得告退。卻忽然有人朝她款款走來,朗然笑道:“酒氣混濁,出去走走?”
正是她從今以後在大理寺的“上級”謝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