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數月過去,朝中又先後發生了春闱舞弊案、王氏包庇案等大事,除了揚州上下之外,大概沒有幾人還在關心水災之事。
就在這時候,秋稅的季節到了。戶部轄下的度支司每逢秋收都會征收全國各地呈上的賦稅,這本也沒有什麼特别。隻是皇帝在批閱揚州稅收時,火眼金睛的捕捉到了一處不妥。
“顧卿在批下赈災糧饷的時候,是知道揚州死了多少人的吧?”
戶部顧尚書,顧名思義,和春闱舞弊案的顧允自是同出顧族。隻是他是吳郡顧氏,而顧允則是吳郡本家沒怎麼看得起的洛陽旁支。
顧尚書比起顧允,斤兩不知重了多少,此時仍是氣定神閑:“回陛下,死傷人員戶部皆有在案。”
皇帝氣極而笑:“赈災那時你們說揚州死傷過半,為何收的秋稅,戶數對不上來?是赈災時虛報了死傷人數,還是從一開始,你們便隐瞞了揚州真正的戶口人數?嗯?”
皇帝劈頭蓋臉的一頓痛罵,當中最耐人尋味的卻是那“你們”二字。隻因顧尚書的吳郡顧氏,好巧不巧的便是揚州境内的一大士族。
顧老狐狸想了又想,想了又想,隻覺後背大汗淋漓,卻還是沒有想出一個面面俱圓的答案來。
若是當初水災根本沒有死傷過半,那赈災糧饷豈不是被層層官員和揚州士族層層貪墨去了?若是赈災糧饷的确用得其所,但秋稅所收戶數比去年的一半遠遠有多,那本來的戶籍數量不就是少報了?
在占田蔭田制之下,農民的戶籍都是由蔭其的士族所報。若是少報了,便代表着士族手中掌握的佃戶遠超規定的數量;而這些世家手中握着這麼多不見得光的佃戶能幹嘛?
風平時,則吞扣賦稅;風起時,則征為私兵--
顧尚書不敢再想下去。正在他想着要不要幹脆認了揚州官員貪墨糧饷然後把鍋都甩到不屬于顧氏一派的當地官員身上時,前方的禦史大夫忽然站了出來。
“戶籍一事牽連甚廣,不可輕視,臣奏請徹查此事,并派人重新考察、紀錄揚州戶籍。”
站得遠些的官員未必看得到,柱子下的韓昭卻是看得清清楚楚的——聽見禦史大夫那句話時,龍椅上的青年天子眸光一亮,他等的機會終于到了。
又或者說,機會,從來都是由人所創造。
正如這好巧不巧的機會,便原是韓昭以侍禦史的身份給謝鈞交上的第一份功課。
果不其然,自上一次入宮謝恩後,皇帝再次在紫宸殿單獨召見了她。
韓昭行過大禮,笑道:“恭喜陛下,改制指日可待。”
皇帝還是那身朝服,十二玉旒後的面容一臉高深莫測,卻難掩張揚的意氣。 “韓卿好眼光,賀員外郎果然是可造之材,一進戶部便給朕回了這一份大禮。”
“賀員外郎和臣一樣乃春闱出身、天子親點,這好眼光自然是屬于陛下的。”韓昭适時的拍了拍馬屁。
皇帝忍俊不禁,連忙幹咳兩聲,一本正經地道:“巡察揚州之事,朕欲派你前去,韓卿可有把握?”
巡察地方本是從七品監察禦史的工作,讓她一個正六品的侍禦史前去,是要表示皇帝對此案的重視,這也代表着她手上握着的将是一般監察禦史沒有的權力。
韓昭想了想,決定打蛇随棍上:“揚州戶籍之事是戶部和揚州刺史府理虧在先,若是此時改制,朝堂上他們也不好做些什麼,隻是我怕到了地方上他們會陽奉陰違。”
皇帝眉毛一挑,似是來了興趣:“韓卿可有對策之法?”
韓昭微微一笑,從容道:“挾民心以制衡。”
聽見“民心”二字,皇帝露出了模棱兩可的表情。
她隻作看不見,徐徐續道:“不如以五家為鄰,設一鄰長﹔五鄰為裡﹐設一裡長﹔五裡為黨﹐設一黨長;三長皆由鄰、裡、黨中佃戶選出,負責紀錄戶籍、征收賦稅,直屬州刺史府。”
皇帝蹙眉道:“如何保證這些人不會成為見财起意,囤積勢力成為新的世家?”
一黨才多少人,能成為世家才怪。韓昭在心裡翻了一個白眼,嘴上卻道:“鄰長之間互相監察、制衡,裡長、黨長亦然。三長五年一選,每選必須輪換,以防有人攬權。而且,三長選出之後,由天子下旨親封,這些都是民間中人,陛下便能成為民心所向。”
她前前後後說了這麼多,卻是最後一句真正的點到了年輕皇帝的心尖上。
他有鴻鹄之志,他要名垂千古、萬民稱頌。他在乎的不是實際上做了多少,而是史書上、民間裡相傳他做了多少。韓昭清楚這天子心理,所以她知道怎樣說服他。
即使她的“五年一選”之法,雖是削弱了世家權力,其實也沒有真正增加君權,而是悄悄給了曾經在前朝連基本人權也沒有的底層農戶自主的權利。
以民選之民治民,才是她真正追求的平等。
這也是韓昭上一世與楚桓最大的分歧。他們似是有着共同的目标——消除世家特權,達緻士庶平等——但楚桓的出發點是楚氏天下的千秋和龍椅上他所認定的明君,而韓昭的出發點,卻是天下本該屬于萬民,而非一家一姓。
上一世,她為了心中的白月光放棄了自己的理想;這一世,卻有人對她說,我希望你能保住你的棱角。
想到此處,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仿佛泛上了一絲柔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