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堇又埋下頭去,在蛋糕上一筆一畫地寫:[生日快樂]。
不知是她手凍得發僵,還是那軟塌塌的奶油槍太不好操縱,那一筆一畫像是小學生的字迹。
她又小心把蛋糕推進一旁準備好的紙盒,叫陳列:“走吧。”
陳列跟着她走出船艙,雙手插在棉服口袋裡,看她費勁地把生鏽的門闩鎖住。
兩人往公交車站走的時候,姜堇:“哦對了。”
陳列眼尾朝她落過去。
她鼻頭凍得有些發紅,穿那件洗褪色的面包羽絨服,讓她比平素在學校裡顯得稚氣些。她跟陳列說:“你穿這棒球款式的棉服挺帥的。”
陳列瞥她一眼:“你真這麼覺得?”
姜堇搖頭:“沒有。我隻是想這麼說會不會讓你高興一點。”
說着自己沒繃住笑了。
陳列鼻腔裡嗤一聲,扭頭看向路邊漸秃的灌木時眼尾一挑,是真的有一點點想笑。
什麼鬼。
兩人等車的時候,分站在公交站牌的兩邊。
及至上車,姜堇捧着蛋糕盒在前排坐下。
陳列并沒在她身旁落座,她身後的一排也坐滿了。陳列往後走了幾步,在她的兩排以後坐下。
往她的方向瞥一眼,她捧着紙盒微低着頭很認真坐着,羽絨服的毛領邊露出小截纖白的脖頸。
到了醫院,正是傍晚。
推門走進那三人病房,這都是緊急病症期已過、轉入長期護理的病人,長期鎮靜類的藥物讓她們臉上出現一種雷同的、近乎呆滞的神色,統一望着窗口的方向。
姜堇走過去,把手裡的紙盒放到床頭櫃上,拿起一柄梳子,坐到床畔給她媽梳頭。
白柳絮望着窗外,好似渾然不察覺。
直到姜堇把她的長發編成三股辮,用皮筋綁了垂在腦後,捧過蛋糕盒打開來,輕聲跟她說:“媽,生日快樂。”
她遲滞的目光垂落下來,定在[白柳絮]那三個字上。
“誰是白柳絮?”她忽而憤怒起來,指着姜堇的鼻子:“你是白柳絮!小妖精,隻會勾引男人,怎麼這麼賤……”
她聲音比姜堇尖些,一切謾罵侮辱性的詞彙更顯尖刻,伸手把姜堇手裡的蛋糕打落在地。
姜堇在窗邊蹲下身去,她沒有哭,隻是很輕地吸了下鼻子。陳列在那一刻明白了,白柳絮是把與她肖似的姜堇、當成了年輕時的她自己。
一切指向姜堇的惡毒詞彙,都是指向年輕時的她自己,一個美麗的、脆弱的、不知如何自處而顯得愚蠢的女人,是那樣被謾罵過來的。
姜堇的視野範圍内,出現了陳列的球鞋。
陳列會洗衣服,但一雙鞋穿得很糙。姜堇擡頭,看到陳列冷硬的一張臉,他雙手還插在棉服口袋裡,跟姜堇說:“蛋糕不要了。”
姜堇張了張嘴,但沒說什麼,隻是搖了搖頭。
陳列蹲了下來。
姜堇看着陳列在自己面前蹲下來,低頭,那毛茸茸的寸頭顯得像什麼不好惹的小狗,讓人反而很想伸手揉一把。他把那摔壞蛋糕僅剩的完好一半撿起來,托在紙盒裡,也沒拉姜堇,隻是捧到白柳絮面前,同她說:“生日快樂。”
陳列貼身的T恤口袋裡,還裝着他亡母的那張舊照。他也不知自己這句“生日快樂”,是對白柳絮說,還是對自己一絲印象也無的媽媽說。
白柳絮在沒看到姜堇那張與她肖似的臉時,情緒反而比較平靜,盯着蛋糕上殘存的[生日快樂]幾個字,眼睛迷茫地眨了下。
姜堇站起來,獨自一人往病房門口走去,遠遠地倚在病房門口,大概怕白柳絮看見她的臉再受刺激。
接着,她的歌聲輕輕地響了起來:“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她的聲線清冷,唱起這樣熱鬧的歌來是另一重意味,顯得很幽遠,讓人有一點點哀傷。
病房裡所有人都遲鈍地望着窗外,沒有人注意到她的歌聲,除了陳列。陳列朝她看過去,隻見她頭靠在半脫了漆的奶油黃門框上,也望着窗外,那眼神也顯得幽遠。
讓人覺得她是看向很遠、很遠的地方去,輕舟已過萬重山。
蛋糕勉強還能看,但已是吃不得了。陳列收拾了紙盒扔進病房外的垃圾箱,姜堇走過來笑一笑:“走吧。”
兩人走出醫院。等公交車的時候,陳列瞥姜堇一眼,她仍沒有哭,甚至沒有顯得想哭,一張臉十分平靜,隻是手指強迫症一般,摳着羽絨服下擺剛剛濺上的、現已幹掉的奶油。
她無比用力,奶油摳不掉,反而把自己指尖摳得發紅。
陳列叫她一聲:“姜堇。”
她充耳未聞般。
陳列又叫一聲:“姜堇。”
她仍神經質地發狠摳着。
陳列蹙了下眉,上前,一隻大手伸過去把她整隻手包進手裡,并不溫柔,用力攥緊。姜堇擡頭,看到陳列蹙眉的一張臉,跟她說:“别摳了,過去了。”
那是陳列第一次握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