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來到城中村的市集。
姜堇掃碼還了共享單車,領着陳列往裡走。
一邊問陳列:“想吃什麼?”
早市熱氣騰騰的,有籠屜堆得老高的包子,有油炸的糖餅、旁邊的磨豆漿機震天響,有各種澆頭面、老闆颠着勺炒出喧騰的鍋氣。
姜堇:“吃粉絲吧。”
陳列眼尾斜過去,那意思是:你這是真心問我想吃什麼嗎?
姜堇笑,拉他到一爿小攤邊坐下。
這裡連個門臉都沒有,就是老闆娘扯塊塑料油布搭出的一小片空間。邊上支着個大煮鍋,淺咖條紋的折疊桌配幾個粉綠的塑料凳,都很矮,陳列和姜堇個子都高,坐下去,四條大長腿屈着。
姜堇叫老闆娘:“煮兩碗粉絲,加鴨胗。”
又對陳列笑道:“算我補請你的生日宴。”
旁邊有賣活禽的店,雞打鳴得很大聲。有阿姨買了整整兩大包饅頭從他們身旁路過。往來行人不斷蹭着姜堇的背,陳列站起來叫她:“換過來。”
“什麼?”姜堇沒明白。
陳列繞到她身邊:“你坐裡面去。”
兩人換了座位。姜堇張了張嘴,最終還是說:“我沒那麼矜貴。”
她低頭去看自己的手,手指很細,指關節到底粗些。
如果一班這些養尊處優的小孩生活經驗再豐富些,或許他們就能察覺,這是一雙幹活的手。
陳列說:“知道。”
兩碗熱騰騰的粉絲端上來,橙紅塑料碗套一個塑料袋盛着,是極細的銀絲粉。在陳列的家鄉,是不吃這種粉的。
一份鴨胗加三塊錢,姜堇說她這是難得的奢侈一把。
她加大量的辣椒油,辣得雙唇紅通通的。陳列真不知她為何總吃那麼辣,問她:“胃受得了麼?”
姜堇挑起唇角:“辣才過瘾。”
陳列吃東西總是很快,他甚至不怕燙,三兩筷子挑完了整碗粉。姜堇用一隻手把整頭長發捉在一邊肩頭,問他:“要加粉麼?加粉免費。”
他點點頭,老闆娘就過來給他加了一份粉。
兩人走出早餐攤,日頭升得更高了,有了些盛夏的味道。
姜堇問陳列:“你知不知道吃辣的感覺像什麼?”
陳列:“像什麼。”
姜堇往他這邊靠了靠,像為了避開行人似的,湊近他耳畔,氣息打過來:“像接吻。”
昨晚的回憶陡然席卷而來。
逼仄的船艙。
搖搖晃晃的黑暗。
他們瘋狂而激烈的接吻,狹小的空間内滿是荷爾蒙的味道。
陳列的舌尖抵一抵下唇,那裡被姜堇咬出的細小傷口還在,抽煙時帶來隐秘的痛感。他垂眸去看姜堇,她被辣出的唇紅還未消褪,走在清晨透亮的陽光中。
陳列視線在她雙唇停留很長的一瞬,旋要收回之時,姜堇一握他的手腕,把他帶進了一條窄巷。
這是一條死路,盡頭一道生鏽的鐵門鎖着,堆放着兩輛鏽成廢鐵的摩托車,所以無人來。
姜堇背抵的牆面上,貼着“重金求子”和“治療陽痿”的小廣告,雙手勾着陳列的後頸,就那樣看着他,小聲地叫他的名字:“陳列。”
陳列抱住她,像是把她整個藏進自己懷裡,就算外面有人走進也看不見她的程度。
才低頭狠吻了下來。
陳列的吻從來都很兇惡,不溫柔,長驅直入,逼她仰起纖細的下巴來承受。這是他們第一次在透亮的陽光下接吻,陳列想起姜堇剛剛叫他的那一聲,還有姜堇看向他的眼神。
心悸的感覺比昨晚更甚。
她或許永遠不會像杜珉珉那樣單純無害的喜歡她。
可那時陳列的每一個毛細孔都覺得,至少,她是喜歡他的。
那時他們多年輕啊,十八歲的年紀。吃完早飯後逛了會兒集市,甚至沒吃香口膠,她唇間的氣息已那般清新,他唇齒間則帶某種難以擺脫的淡淡煙草味。
吻了許久後,陳列放開姜堇。
姜堇胸口小小地起伏着,嘴唇顯得有點腫,耳廓帶上一點紅。
陳列擡手,拇指指腹在她唇瓣擦了下,牽着她走出去。
出了巷口,陳列猶然牽着她。姜堇有些意外地擡眸看他,他淡漠地望着前方,不看姜堇,牽着的手卻沒放。
姜堇淺淺地笑了下。
路過一口碩大的鐵鍋時,姜堇晃了下陳列的手,叫他看:“糖油山芋。”
陳列沒聽過這種吃食,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
生鐵鍋子裡加水焖着紅心山芋,一味上年紀的師傅加大量黃糖煮至濃稠,山芋外就包了稠稠的一層糖漿。
姜堇:“我小時候我媽最愛吃這個,好多年沒見着賣了。”
兩人走過去,姜堇正要掃碼付款時,陳列先她一步掏出現金:“我來。”
姜堇晃晃手腕上的鍊子:“你都給我這個了。”
“别的不跟你争。”陳列固執道:“這個我來。”
姜堇讓他付了錢,等在鐵鍋邊等師傅裝山芋時,背着手,眸子亮亮的。
陳列站在一旁看她側顔,忽然想:
也不知小時候的阿堇,是什麼模樣?
她總是這樣的聰明、理智、自持、算計,就連喜歡一個人也是。
小時候的她有過單純不計得失的時候麼?白柳絮牽着她買一份糖油山芋的時候,她會像别的小孩一樣眼巴巴守着那口大鐵鍋,單純的嘴饞麼?
糖油山芋遞到姜堇手裡,冒着熱氣。
陳列問:“不吃一塊?”
姜堇:“你呢?”
陳列:“我不喜歡吃甜食。”
姜堇便喂了自己一塊,滾燙的,邊吃邊吹着熱氣。陳列問:“懷念麼?”
“什麼?”
“小時候。”
姜堇像是短暫地想了一下,笑道:“也沒過過什麼好日子,就不懷念了吧。”
她吃那塊糖油山芋時,陳列沉默走在她身邊,舌尖掃着下唇被她咬出的傷口。
她說接吻的感覺像吃辣。
很久以後陳列聽到一個說法——辣不是一種味覺。
而是一種痛覺。
-
姜堇和陳列乘公交車去醫院。
大概病房裡的生活實在無聊,白柳絮望着窗外總顯得神思淡漠,每次看到陳列,卻總有些高興的樣子。
姜堇跟在陳列身邊,白柳絮對她就比較平和。
姜堇神神秘秘對白柳絮說:“我給你帶了好東西。”
白柳絮:“什麼?”
姜堇狡黠地眨一眨眼:“要等護士查完房以後。”
早班護士查房、送藥。等護士離開以後,姜堇才悄悄把食物遞到白柳絮手裡,跟她同謀做賊似的,小聲說:“悄悄吃。”
白柳絮要吃大量的藥,的确不适宜吃太多糖。
姜堇也知道這一點。隻是很偶爾的一次,讓白柳絮心情好些。
白柳絮吃了塊糖油山芋,驚奇地問她:“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吃這個?”
姜堇隻是笑。
白柳絮忽而懷念道:“我家阿堇也愛吃這個。她小時候我每次去買,她都眼巴巴地守在鍋邊看着别人熬糖漿。”
姜堇微一怔。
半垂下睫毛,聲音壓得很低,似是自言自語:“是嗎?我都不記得了。”
當她怅然而笑的時候,白柳絮停止了咀嚼的動作,看她良久。
她擡眸與白柳絮對上視線,白柳絮嘴裡剩的半塊糖山芋還沒咽下去,包在腮幫子裡,唇邊沾着點糖漿,問她:
“你幾歲了……阿堇?”
姜堇和陳列俱是一愣。
姜堇下意識擡頭看了陳列一眼,回答白柳絮的聲音都帶些小心翼翼:“我十八了,媽。”
“你十八歲了?”白柳絮的眼神更加疑惑起來:“你怎麼會十八了呢,我記得你分明才這麼一丁點大……”
她伸手在床沿比了下:“這麼矮。不管我牽着你走多遠的路,你都不哭不鬧的。”
姜堇嗫嚅了下,正不知怎麼回答時,白柳絮又問:“你昨天過生日了麼?”
姜堇的睫毛一翕:“過了。”
白柳絮的眼神由疑惑又轉為一種空蒙:“我的阿堇昨天過生日呢,也不知她好好過生日沒有……”
她問姜堇:“你可以和你男朋友一起去找我的阿堇、陪她過生日麼?”
姜堇深深地吸一口氣,理一理白柳絮的頭發笑道:“你先把糖油山芋吃完,涼了就不好吃了。”
走出病房,姜堇先去了趟主治醫生的辦公室,陳列在外面等她。
她出來的時候一臉平靜,陳列問:“怎麼樣?”
姜堇點點頭:“是在好轉。醫生說,這的确是好轉的迹象。是會有一段混沌期的,如果接下裡治療的好的話,或許她以後就認得我了……”
姜堇說這些話的時候,語調和表情一樣平靜極了。可走到走廊盡頭時,她忽然蹲下來,把臉深深埋進臂彎裡。
伸出一隻手來,嗡聲嗡氣跟陳列說:“你掐我一下。”
陳列:“嗯?”
“你掐我一下。”姜堇仍埋着頭:“我是在做夢嗎?”
姜堇以前做過太多的夢,都是噩夢。
她會從夢裡掙紮着醒來,大口喘息着去床頭找水喝。
可她從沒做過美夢。
她不知該如何從一個美夢裡醒來。
陳列沉默握住她的手,沒掐她,手指一根根嵌入她的十指間。
“陳列。”姜堇終于擡起頭來,人還蹲着:“你說她會好起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