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黃昏,陳列站在甲闆上抽煙。
一手插在褲子口袋,好似他這樣站了許久,也将這樣無限地站下去。夕照鋪滿河面,顯得這條滿是垃圾的臭水河,也染了某種近乎凄涼的美感。
這幾日他好像經常這樣站着,望着姜堇船艙的方向,那生鏽的鐵門始終緊閉着。
以至于那門發出咯吱一聲鏽響時,他幾乎以為是自己站得太久而産生了幻覺。
姜堇從裡面出來。
陳列将抽了一半的煙夾在指間,目光頓住。
姜堇穿一條在拳館穿過的紅裙,裙擺極短,露出雪白的大腿根。老實說那條裙子有些暴露,她在外罩一件黑色的襯衫,玫瑰開到極豔處即将凋零的那種黑,配那條火焰般灼灼燃燒的紅裙,近乎是一種中世紀獻祭式的美感。
她的妝雖不似在拳館那般豔麗,卻也極濃。一張凄豔的紅唇,配濃黑的眼線,長而直的烏發鋪滿肩頭,擋住小半張面孔。
她就那樣站在夕陽下,凄美得近乎虛幻,讓人幾乎惶恐于玫瑰的最後一片花瓣何時會凋零。
陳列幾乎是立刻掐了煙向她走過去。
她揚起下巴沖陳列笑了下。
陳列霎時間明白了她要去哪,說:“我陪你。”
姜堇搖了搖頭:“陳列,這是我自己的事。”
她平靜得不似十八歲年紀,有股不顧一切的笃然之感。
陳列終是望着她的背影往遠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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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堇下了公交,又走了好長一段路。
她腳上的一雙小貓跟鞋是淘寶上百來塊錢買的,材質粗劣,不斷磨着她的腳後跟。
為什麼這種有錢人的會所都開在鳥不拉屎的地方。
大概他們都開車,姜堇目光掃視過門口泊放的一輛輛豪車。
她走進會所,前台迎賓說“歡迎光臨”時、目光頓在她的一身裝扮上。
姜堇隻當沒察覺,在門口的紅木官帽椅上坐下來。冷氣開得極足,紅木材質冰着姜堇的大腿根。
一名男侍應生走上前來:“請問女士喝點什麼?”說話間不确定地與前台迎賓交換一個眼神。
“茶。”姜堇的語調沒任何起伏:“普洱。”
男侍應生不确定地多問她一句:“請問女士今天過來是……”
姜堇猶自平靜:“等人。”
她的态度太笃定,縱使周邊的侍應生們頻頻交換眼神,她隻當沒看見。
門口偶有人路過,紛紛朝她瞧過來。姜堇睫毛垂着,端起茶盞喝一口普洱。
直到一個中年男人從會所内走出來。
相較于一般中年人油膩的腦滿腸肥,他算得上清隽儒雅,一件藍灰色商務襯衫被他穿得極為得體,與人們常戲谑的“賣保險的”相距甚遠。
他的表情算是溫和,唯獨那一雙眼,帶着某種不易察覺的清寒淡漠。
他與商務夥伴們道别後,獨自像門口走來。
姜堇便是在這時站起來,她挎一隻黑色的小鍊條包,往會所裡走去。與男人擦肩而過時,“不小心”撞到男人肩膀。
黑色鍊條包掉到地上時,她細細用方言說一聲“不好意思”。
江城的方言酥糯極了。
男人頗有風度地蹲身替她撿起小鍊條包,遞還她手裡的時候看進她眼底。
姜堇回看着他,貓一般的眼線上挑着。
男人的眼中閃過驚豔。那一刻,姜堇的胃裡翻江倒海。
她知道姜啟川喜歡妩媚豔麗的類型。
她這副妝扮就是想試試,姜啟川到底是獨獨喜歡當年的白柳絮,還是對這種類型一概通吃。
當姜啟川眸中那抹驚豔一閃而過時,姜堇阖了阖眼,近乎荒唐地笑了——
這麼多年過去了,她從沒找過姜啟川。
因為白柳絮始終讓她姓姜。無論當年繼父如何暴跳如雷、甚至動手打人,白柳絮始終堅持。
姜堇發現一個可悲的事實——白柳絮愛姜啟川。
無論白柳絮起初的目的是不是虛榮,但後來,她真的愛上了姜啟川。她不願打掉他的孩子,不要他的錢,大着肚子一個人跑掉。
她就是想告訴所有人,最重要是告訴她自己,她不要姜啟川的錢。
姜堇恨白柳絮,也可憐白柳絮。她看着陷入過去回憶的白柳絮,想,白柳絮不要姜啟川的錢,她也不能替白柳絮去要姜啟川的錢。
她隻動過一次念頭,就是她太想擺脫這一切了,她想去找姜啟川要出國的錢。
後來陳列給了她二十萬,她便放棄了這個念頭。
她發現她放棄的核心原因,其實是因為她不敢——
她不敢去找姜啟川。白柳絮的癡迷讓她心中也存着某種幻想,就是白柳絮和姜啟川當年是有真感情的。姜啟川為家庭所迫,有太多的不得已。
所以才讓白柳絮想了那麼多年、念了那麼多年。
但此時,姜堇站在冷氣過分充足的會所大堂裡,帶着濃烈的妝,近乎凄豔地笑了——
姜啟川哪裡是對當年的白柳絮情有獨鐘呢?
他根本就會看上任何一個妩媚明麗的年輕女子。隻要她給機會,他便與她癡纏。
白柳絮這麼多年的“瘋”,徹底淪為了一個荒唐的笑話。
姜啟川到底是在商場上摸爬滾打的人。他看着姜堇的眉眼,幾乎是快速地明白了過來,蹙眉低聲道:“你……”
姜堇明豔而笑:“姜總,有空聊兩句麼?”
她這副妝扮站在會所,幾乎有被當成特殊職業者的風險,姜啟川不會在大堂與她推拉,這是姜堇的另一重目的。
姜啟川避開身後侍應生們一衆探究的目光,把姜堇帶進一個包廂。
一張巨大的商務圓桌,姜堇坐在一側,姜啟川坐在與她遙遙相對的另一側,目光冷得發沉。
他開口:“你是當年……”
姜堇看着他。他淺棕色的瞳與她是那般肖似。她等着他說出白柳絮的名字,可他頓了頓,隻是說:“她當年竟沒把孩子打掉。”
姜堇笑了。
他已經不記得白柳絮的名字了。
她為他瘋了半輩子,可他已經不記得她的名字了。
姜堇開門見山道:“她生病了,需要五十萬做手術。”
姜啟川皺眉道:“我怎麼知道你是我……”
姜堇更加凄然地笑了。
她把黑色的小鍊條包打開,從裡面掏出張疊了幾疊的A4紙來,展開,放到可旋轉的玻璃圓盤上推至姜啟川面前。
那是親子鑒定的複印件。
她早已處心積慮混入過姜啟川參與的商務活動,拾獲過姜啟川的一根頭發。
姜啟川擡眸,眼神更為陰冷:“就算你是,可無論是你還是她……”
姜堇開口打斷:“她叫白柳絮。”
姜啟川一頓,重新說:“無論是你還是白柳絮,你們現在都與我無關。”
姜堇本想說:她愛過你。
可這句話在姜啟川過分冷冽的眼神裡,幼稚無謂得像幼兒園過家家。
冷氣打得姜堇渾身發寒,她裹了裹身上的襯衫,看着姜啟川:“我隻要五十萬,後續的醫療費我不管你要。五十萬,可以救一條人命,你指縫裡漏過的也不止這些。”
姜啟川的眼神趨于陰鸷起來:“你現在說得好聽,我開了這個口子,怎麼知道你不會繼續來找我要一百萬、兩百萬、一千萬?”
姜堇攥着手指說:“我可以寫保證書。”
姜啟川一聲冷笑:“那有法律效力麼?我告訴你,我一分錢都不會給你。我當年想給她錢,她跑了,從此她的事就跟我無關了。”
姜堇看着他,良久。
緩緩地說:“你把事做得這麼絕,不怕我鬧到你家裡去麼?”
陳列幫她黑進姜啟川助理的電腦,她查過。
姜家當年算是闊綽之家,可是在接連兩代幾個纨绔子弟的揮霍下,很快就敗了。當年姜啟川急于結婚也是因為如此,他現在幾乎是仰仗老婆的娘家過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