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李黎,姜堇讓陳列陪她去取成衣。
中秋将至,滕柏仁的父母、滕氏這一代的當家人因生意關系,将赴江城辦宴會。
姜堇至少提前了半個月準備。
她去試穿成衣,揣度着這樣的雪青色會不會和滕太太相撞,又換作更低調些的槲寄生綠。重新量尺寸時,裁縫叫她吸氣,委婉地說:“姜小姐好似豐滿了點。”
腰線寬了小指甲蓋那麼大的一寸。
姜堇懊惱道:“喝多了酒的緣故。”
之後還要去見一群港島提前來江城的千金小姐們。赴會的車上,姜堇始終翻閱着滕氏的族譜,滕氏人口衆多,每次參與聚會的不一而足,她要一一記下。
下車走進酒樓,門口所懸的日式風鈴一陣叮鈴作響間,陳列忽壓低聲問:“值得麼?”
庭院裡所栽的三角楓已紅了小半,預示着盛夏将要過去、即将迎來一個肅然的秋。
七年前姜堇一走了之,便是在這樣一個季節。
“值得麼?”姜堇重複一遍,似在玩味地揣度這三個字。
“雪照!”一陣脆亮的粵語女聲。
姜堇已笑着迎了上去。
一群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孩吵得陳列腦仁疼,她們叽叽喳喳稱呼對方名字,中英文混雜,陳列隻記住最鬧騰那個叫羅恬兒。
羅恬兒帶着自己十歲出頭的小侄女,看着倒還比她沉靜些。
“你換保镖啦?”她睨着姜堇身邊的陳列:“蠻靓仔的噢。”
姜堇應了聲。
“能幫忙看孩子麼?”她不由分說把自己侄女塞給陳列。
豪門千金的話題不外乎那些,賽馬,遊艇,誰誰誰又包了哪個小明星。
陳列瞟了姜堇一眼。
她坐在一旁攪拌一杯橙汁,看上去興緻不高。
最安靜數陳列身邊小女孩,竟掏出一本物理習題來做,書包裡一隻魔方當紙鎮。
陳列瞟了眼她的題。
她立刻說:“你不懂,我做競賽題,水平足以參加内地的競賽。”
陳列一手摁住她的習題冊,單手看似随意地将魔方撥了兩撥,已拼好其中一面。
重新用魔方壓住習題簿,點點難住她的那道題:“選C。”
“不可能。”
“你驗算試試。”陳列告訴她一個公式。
擡眸,發現姜堇正含着點笑意看他,窗外霓虹初升,打在她纖長的睫毛上。
陳列幾乎是立刻撇開眼神去。
羅恬兒托着腮叫自己小侄女:“喂,你跟靓仔聊什麼?”一邊跟姜堇低語:“你保镖靓過男明星咯。”
小侄女:“你别管,他教我做題。”
“咁犀利?”羅恬兒绯色的面頰明顯有些微醺:“我是智性戀來着。”
她站起來搖搖晃晃走到陳列身邊,手裡一杯紅酒說不上有意無意,盡數潑在陳列胸前的白襯衫上。
又笑着去拽陳列的西裝領:“唔好意思,我帶你去清洗。”
其他千金神色暧昧。羅恬兒是她們裡面玩得最花的一個,被老來得女的老爺子嬌縱壞了,磕過藥,不知睡過多少男明星。
陳列掙開她手:“不用了。”
“走啊。”
陳列擡眸,漆黑如點墨的瞳仁看着她,沒任何表情:“我說了不用。”
羅恬兒有些下不來台。
她看向姜堇:“喂,你麼家招保镖沒有素質考核的麼?”
姜堇似笑非笑。
羅恬兒指着陳列鼻子:“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
陳列徑直垂下眸去,看也不看她。
羅恬兒忽地揚起手臂,迅雷不及掩耳地打了陳列一巴掌。
有人忍不住出聲提醒:“嗨,這是在内地。”
她們親眼看過她在港島如何跋扈,将一個得罪她的男明星一掌打翻在地,又拿九厘米高跟鞋去踩他的臉。
沓沓,沓沓,一陣高跟鞋聲湊近。
羅恬兒回眸見是姜堇:“你不會因為一個保镖跟我計較的吧?開了這個,我明天送十個到酒店給你挑,個個胸肌大過他。”
姜堇也笑:“給她一巴掌。”
羅恬兒有點懵。
她剛剛不是給過陳列一巴掌了嗎?保镖,男星,這些男色說白了都是狗,不值得尊重。
“給她一巴掌。”姜堇重說一遍,挑着唇角朝陳列看過去。
衆人包括陳列,反應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她這句話是對陳列說的。
“什麼?”羅恬兒的聲音幾乎立即拔高起來。
滕氏的門楣是高,可她們羅家在港島也不是吃素的。
“你打不打?”姜堇用普通話問陳列,唇角彎着,可眼睛裡一點笑意都沒有。
陳列:“我不對女人動手。”
“那好。”姜堇點了點,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一掌朝羅恬兒的側頰扇過去。
“你打我?”羅恬兒捂着面頰幾乎忘了生氣,隻是徹底震驚。
她動手扇了一個保镖,和姜堇動手扇了她,這完全是兩個性質的事。
“走。”姜堇拎起手袋,徑直帶着陳列走了出去,留下面面相觑的衆人。
走到庭院,那株三角楓仍是紅得甯然。
姜堇看了眼,忽地笑了:“你問我值不值得?”
一陣風鈴的碎響間,她壓低了聲回應陳列先前的問題:“我不用再給任何人下跪,也不會再讓任何人踩你的臉,你竟然問我值不值得?”
她望着那株紅楓,語調蒼涼得讓人想起她十八歲在警局路燈下、那聲同樣蒼涼的笑:“天底下,簡直沒有比這更值得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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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家第二天便找上門來。
羅家老爺子已年近七十,竟有羅恬兒這麼個二十出頭的女兒,上門來替她讨要說法,說女兒在家哭鬧絕食。
滕柏仁坐在輪椅上:“什麼情況?”
羅老爺子沒好氣:“你問她。”
姜堇在一旁沙發上坐得端祥,沖滕柏仁眨眨眼:“她打我保镖。”說着微微挑唇:“打狗也要看主人吧?”
陳列在她身後唇角緊抿,平時前方,眼神如點墨。
滕柏仁看向羅老爺子:“您聽到了?”
“聽到什麼?”
“打狗也要看主人。”滕柏仁平靜地說。
“你……你……”羅老爺子氣得拂袖而去。
姜堇站起來欲離開。
滕柏仁叫住她:“你這麼一鬧,我跟羅氏打場生意戰,就算我操作再好,也得幾百萬蒸發,就這麼算了?”
姜堇俏皮道:“我賠你啊。”
她在設計行業混出名頭來,手裡不缺鈔票。
滕柏仁笑了:“我不要你的錢。”
他操控輪椅,蛇行一般滋滋地到姜堇身邊,捏了捏姜堇纖白的手指。他掌心裡總有潮濕冰冷的汗氣,說了句浪漫而又令人毛骨悚然的話:“我要你碎成一片片的心,都屬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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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陳列覺得姜堇是在與虎謀皮。
中秋宴會,她已減去腰肢上小指甲蓋那麼一點的尺寸,穿槲寄生綠裙裝去赴宴。
衣裙低調而得體得不搶滕太太風頭,一張冷豔的面孔卻足以令滕氏生輝。
今日聚會不隻有滕家人,更有江城不少名流,姜堇一位位招呼過去。
到姜啟超面前時,她微笑啟唇:“姜先生。”
他已混得這般好了,與港島政府有生意往來,夠得上滕氏宴會的門檻。
姜啟超也笑得得體:“姜小姐,本家之間又見面了。”
他有李黎那麼好糊弄完全相信這不是姜堇嗎?陳列不得而知。
宴會上,大小事務多是姜堇在操持。有不相熟的人恭謹喚她:“少夫人。”
恰好滕太太在一旁,聞言笑道:“不好随便這麼叫的。兩人隻是訂婚,于女孩子名聲不好。”
那人唯唯諾諾:“是,是。”
姜堇隻是微笑。
宴席上切一隻直徑将近一米的巨型月餅,滕先生滕太太執刀,對着相機鏡頭留影,他們身邊最近的一個位置,留給二少爺滕柏仁。
席間滕太太掏出一隻絲絨盒,打開來是隻翡翠玉镯,遞給姜堇:“姜小姐今天辛苦了。”
她仍是喚她姜小姐。
姜堇彎唇接過:“多謝滕太。”
姜堇去洗手間時,陳列陪在她身邊。
垂手站在門口時,陳列發現通訊信号有點不良,動手微調着自己的耳麥。兩位名流千金從洗手間出來,應該是港島人,說的是粵語:
“還少奶奶?嗤,滕家的門檻哪裡是那麼容易踏進的。就算訂了婚,聽起來滕太太根本還沒認可她。”
“你瞧見滕太太送她那隻翡翠玉镯沒?”
“嘻,瞧見了,看起來光鮮,其實懂的都知道中秋或過年,對心裡認定的兒媳婦是要按照傳統送金戒指的。況且那翡翠看起來水頭也一般,她自己就是珠寶設計師,心裡能不知道?”
她們譏笑着走遠了。
不一會兒,姜堇從洗手間走出來,面色如常。可方才的揶揄分明從洗手間開始,陳列不信她沒聽到。
她往前走了兩步,忽轉過頭來沖陳列笑:“一隻翡翠玉镯,水頭就算再不好,競拍會上賣一賣,也是一筆小錢,我不虧啊。”
她上了妝永遠這般明麗,看不出一絲頹意。
陳列:“你要賣?”
她彎着唇答非所問:“一個‘少夫人’的名頭而已。陳生……”她用粵語喚他:“我告訴你,人沒有想要而得不到的東西,隻看你想要的欲望有多強而已。”
陳列一句譏诮的“是,你厲害”幾要脫口而出,又覺刻薄太過,堪堪咽了回去。
他退後一步望着她背影,終于想明白剛才一瞬的愠怒從何而來:
他從來不是她想要。
而他從來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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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中秋宴會,好似明眼人都看清姜堇在姜家地位。
姜堇卻絲毫不惱,出席活動時永遠那般淡雅得體。
豪門卻貫會做表面功夫的,宴會上駁了姜堇的面子,之後卻又命姜堇代為主持另一場晚宴。
滕太太打電話來笑得客氣:“姜小姐,這場晚宴本該我們兩老主持,可我們臨時有事需在澳洲辦,柏仁腿腳又不方便,隻得勞煩你。”
陳列本以為姜堇要推拒。畢竟剛吃了一記下馬威,反向還一記才是姜堇的性格。
想不到姜堇慷慨允諾:“好的滕太,應該的。”
出席晚宴的禮服是滕柏仁親自為她挑選。
姜堇在卧室裡換裝時,滕柏仁坐着輪椅面對巨幅的景觀窗,秋深了,似要落雨,蜿蜒的江面上蒙一層灰頹霧氣。
滕柏仁忽地轉過來,對守在卧室門口的陳列笑道:“她真美,是不是?”
陳列閉口不言,滕柏仁帶着那種意味深長的笑意,操控輪椅往卧室而去。
咔哒一聲,卧室的門鎖在陳列身後閉合了。
姜堇站在鏡前。
滕柏仁尤喜給她選這種魚尾款式的禮服,因為她的腰臀比實在出色。她的腰肢和頸項、手腕、腳踝一樣,都纖細得過分,好似堪堪一握便會折斷,因而生出一種脆弱的美感,格外激發人心底深處的罪惡欲念。
滕柏仁的輪椅與姜堇隔着一寸距離。
他的手并未碰觸姜堇,隻是目光在姜堇身上遊走,冰涼的。
姜堇阖了阖眼。那樣的感覺,似滕柏仁總是帶着潮濕冷汗的手指、撫過她每一寸柔膩的肌膚,又或是……
姜堇睜開眼望着鏡中自己時想,又或是像蛇,冰冷微糙的鱗片一寸寸在她身體爬過。
這樣的打量也許持續了一刻鐘,也許持續了一個世紀。
他終于操控輪椅上前來,喚姜堇:“過來。”
姜堇微微蹲低配合他輪椅的高度。
他的食指指尖打橫在姜堇頸間劃過,要觸不觸,那樣的觸感更似蛇尾。
他打量着鏡中的姜堇:“白色很襯你,隻是……瞧着太素了些,應該配條鴿血紅的項鍊才好。”
想了想又道:“不對,鴿血紅還是不夠濃烈,可惜,可惜。”
他的指尖又在姜堇頸間輕輕一劃,操控輪椅走開時嘴裡低哼着一首歌:“Little poppy,sweet popp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