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堇出發去機場。
這次去瑞典北部,是去參加當地土著民族拉普族的藝術展。
姜堇有些感冒,這次行程很趕,她并未要求主辦方停下來買藥。
陳列動過一瞬的念頭。
轉念卻想:有必要嗎?他又不是她的狗。
拉普族人的面龐與亞洲人肖似,穿紅綠相間的特色民族服飾,仍以牧鹿為業。陳列發現姜堇每每參加的藝術展,往往保留着原始魅力,不知是藝術界的潮流如此,還是因為姜堇始終保留着三分野性。
藝術家們乘坐鹿拉雪橇時興味盎然,意外卻是這時發生的。
“咻——”
消音槍的聲音悶在宴會廳屋頂下似紅酒傾灑,在廣袤室外混着風雪,聽起來卻似不隐人注意的一陣風。
姜堇的那架雪橇上隻有她和陳列,在她反應過來之前,陳列已将她的頭猛摁下去。
姜堇大腦還根本未來得及反應,身體卻似出于某種習慣順從地随陳列低頭。鹿受了驚雪橇猛地一抖,車夫下意識挑車想拉住缰繩,鹿群卻發了狂一般往前狂奔而去。
車夫被甩脫在一旁。
陳列一把攥住亂舞的缰繩,叫姜堇:“抓緊我。”
姜堇立刻牢牢抱住陳列的腰。
陳列的脊背很厚,身材是典型的倒三角,可腰抱在她纖細的臂膀裡仍顯得厚實。她這才發現陳列什麼都會,他未見得會馴鹿,可他一定會馭馬。
鹿群正俯沖的是一個雪道下坡,陳列不會逆着慣性硬叫它們停下,隻是牢牢攥着缰繩把控方向,任那略為粗糙的缰繩在掌心磨出血痕。
等雪橇到了平整處,陳列沉聲一喝:“跳。”
姜堇毫不猶豫側身往雪橇邊躍去。
陳列早已發現她受過基本的安全訓練,陳列這時抱住她順着慣性往外滾出幾圈,卸去與雪地沖擊的力道。陳列估計兩人都無大礙,又沉聲喝道:“跑。”
前方是密林,雪橇進不去,卻是天然的掩蔽。
兩人毫不猶豫朝密林狂奔而去。
陳列早知道每一次公開行程都有危險,滕氏大量财富積累伴随着激進手段,被傳為下一任家主的滕二少更是如此。所謂“敲山震虎”,沒人會直接動滕二少,那等于與滕氏徹底交惡。
滕柏仁的未婚妻成了最佳目标,雙方角力的遮羞布。
兩人往密林深處鑽去。
陳列能聽到身後仍有消音槍的聲音,他邊跑邊脫下防彈背心抛給姜堇,畢竟姜堇出席活動時不能明目張膽穿着它。
姜堇也不廢話,立刻穿好。陳列的躲避能力比她強得多,這時候不拖陳列後腿,才最大程度利于兩人逃生。
陳列發現她是個很好的雇主,不說廢話,極度配合,動作利落。
陳列的野外求生能力極強,能在漫天的樹和雪間辨出方向來。天漸漸暗了,黑暗如濃霧般生出分明的顆粒感墜在身邊。姜堇直到這時才問了句:“回頭還是繼續往前?”
這樣的密林裡不知是否有大型野獸。
陳列:“往前。”
他不确定身後是否安全。
他帶着姜堇一路涉雪而行。依他的經驗判斷,這密林裡有打獵的痕迹,順着這方向一定有獵人臨時休憩的小屋。
他賭對了。
眼前的确有一座小而堅固的木屋,在一片蒼綠中露出頭來。
陳列知道身後的人已被擺脫,隻要不走回頭路,應該沒有被追擊的危險。
他帶着姜堇進屋,鎖好門,環視一圈物資——木柴,能量棒,飲水,生活必須算是齊備。
他告訴姜堇:“你手機在這裡沒信号。夜裡視野不佳,我會提前用衛星電話聯系搜救隊,驚天一早派直升機救我們出去。”
姜堇看起來很鎮定:“好。”
陳列去壁爐裡生火。
這裡的一切都似比外界大一号,劈成半圓柱形的木柴比小臂粗。不太好的是這小屋看起來久無人來,大部分木柴生了潮,能用的寥寥無幾。
陳列方法專業,到底是把火生了一圈。
兩人剛在雪裡滾了幾圈又長途跋涉,外面是雪、裡面是汗,早已渾身濕透。這裡沒有洗澡條件,可至少要把衣服烤幹。
不然密林深夜溫度下降極快,有失溫風險。
陳列叫姜堇:“外套脫了。”
兩人圍坐壁爐邊,把外套脫下來烤幹。
陳列找到一些飲用水,燒熱了,和姜堇一起用能量棒就着熱水,充作晚餐。
類似蔓越莓的漿果口味,甜得發膩。姜堇一言不發将整條吃完。
外套烤幹後要烤裡層的衣物,陳列找了條床上的紅綠格紋毯抛給姜堇,自己背過身去。
姜堇快速脫掉了所有衣物,包括内衣。
一陣窸窸窣窣的脫衣聲響間,陳列望着自己投射在木牆的影子,随火光晃動。
這時顧不上什麼幹淨,保暖最重要。姜堇用那條毯子把自己裹起來,披上外套,又叫陳列:“好了。”
陳列轉過身來。他是男人,比姜堇方便,脫了衣服直接披上外套,兩人繼續圍在壁爐邊烤幹。
陳列:“木柴不多了。”
姜堇:“嗯。”
手裡的衣物剛微微散出潮氣,壁爐裡的火便熄了。
陳列:“直接睡吧。”
熬到明早就好。
屋内隻有一張松木拼成的小小木闆床。姜堇爬上去,用毯子牢牢裹住自己,又把已烤幹的外套搭在外層。
另有一張鹿皮毯,陳列當成自己的床,睡在姜堇床下。
小木屋裡是一種絕對意義的黑,和寂。
在現代化的繁榮都市裡是絕不會有這般體驗的。這裡遠離燈光,遠離人煙,甚至遠離現代文明。
人躺在這裡,平白生出一種赤身裸體之感——精神上的。
姜堇對牆側躺,陳列對壁爐側躺。兩人一個床上一個床下,背對背。
姜堇問:“會有野獸麼?”
陳列:“不會過來。”
姜堇:“嗯。”
一陣風雪拽着松林哭嚎的聲音,當姜堇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時候,陳列開口:“真不怕死?”
姜堇低低地笑了聲。
“我總覺得,我這樣的人,”她說:“阿堇,野花,命硬,老天沒那麼容易收了我。”
她又問陳列:“你呢?你一直當保镖,又怕不怕死?”
“不怕。”
“為什麼?”
陳列側躺了許久,這樣完全意義的黑寂裡連壁爐的輪廓都看不清。他發現自己心裡冒出一句無比文藝的話:因為我不知道為什麼而活。
他一度燃起過希望。想開公司,想愛人,想擁有不再像臭蟲般淪陷在陰溝裡的生活。
後來很多年裡,他又變得得過且過起來。
他沒回答姜堇的問題,反而說:“不過,現在又怕死了。”
姜堇又問:“為什麼?”
“因為活着有了想做的事。”
“是什麼?”
陳列低低地說:“離開你。”
一陣漫長的沉默,沉默到木窗外的風好似裹走了整個冬天,變得萬籁俱寂,他們深陷于一片沒有季節沒有時序的真空裡。
姜堇很輕地笑了聲。
她忽地問陳列:“喜歡過什麼人嗎?過去七年裡。”
“不關你的事。”
“就是閑聊啊。”她的聲音很低緩,蒙覆着朦胧睡意,聽上去透着慵懶:“不然在這樣的地方睡着,總在想會不會就醒不過來了。”
她問陳列:“離開我之後想做什麼?”
陳列:“談戀愛。”
他知道自己在盯着壁爐,眼底什麼都瞧不清,隻感到木柴尚未散盡的殘存熱意,卻越來越稀薄。
他想着在暗室那晚,聽見隔壁主卧裡依稀是姜堇的呻吟,穿着那樣的睡衣……陳列仍想一拳砸在木地闆上。
他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聲音沉郁地又說了一遍:“離開你,去談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