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不止他們腳下,整個屋子裡四處都堆疊着這樣的竹條。
驚羽看着苔生的動作,也跟着蹲了下去,幫忙撿起來。一邊撿,一邊問,“還差多少隻?”
“差得多着呢,這才第一天。”
“也對哦……那媽媽們呢?也在裡面?”
“嗯,在裡屋,看着湯。”
“哥哥姐姐呢?”
“都在裡面忙着。尹文哥在貼紙,小春姐在畫臉。”
……
這兩個人聊得旁若無人,把客人風幹在一邊,全然沒有一點主人的自覺。
馮裕倒是很有客人的自覺。他想上手幫忙,但轉念一想,老版的那隻驚羽就是叫他這麼熱心一摸,給摸炸的……
倒黴蛋尴尬地抖了抖兩隻黴氣熏天的手,虛空一拐,又拐了回來,老老實實站直了。
這間小木屋并不大,踩上去咯吱咯吱的作響,沒有桌子,沒有闆凳,除了拐角的那隻灰白的皮燈籠,就是此起彼伏的竹條堆。
不像是留人的地方,倒更像是什麼儲存東西的谷倉。
入眼可見的皆是看不見,仿佛被兜頭罩了一層嗆人的布。除了兩個撿東西的人在機械地動彈,剩下的一切,都沉寂得像是一副死了許多人的畫。
畫裡充斥灰,還有冒着滾滾熱氣的肉湯味。
不知道是什麼神仙肉,不得不說,很香。
虞寶英吃不到嘴巴裡,餓;不敢說話,又憋。
向來不愁吃喝的大少爺抓耳撓腮了好一會兒,再也忍不了了——尤其是除了自己被饞得面目扭曲,其他人卻都像嗅覺失靈,一點反應也沒給到。
全都餓着肚子!裝什麼呢?
他莫名生出了點委屈,小心翼翼地往旁邊湊了湊,開口問道:“師父,您也聞到了吧?是不是很香?但、但您可别誤會昂!我真的一點也沒想着吃!我隻是發現了問題,覺得很詭異罷了。畢竟用‘湯’來祭靈……這也太獵奇了不是嗎?我都讀了那麼多古籍,少說也上萬本了,還從來沒看到過類似的呢。”
大少爺說他沒見過沒聽過,那可能還真不是他目不識丁、見識短淺。
就是沒有。
因為虞寶英是個好學生。
當然,這裡的“好”,可不是指水平有多麼出神入化,而是樂意悶着頭、耐着性子啃書本嚼文字的好态度。
雖說一般人啃不過他,但不礙事,畢竟他收獲的結果少得可憐,約等于零。
但這怎麼能怪他?
完全是擅自把自己在不合時宜的時間帶來這個世界上的人的錯。
說來也不可思議,虞寶英現在橫行霸道得像隻螃蟹,其實小時候根本看不出來,甚至完全相反。
虞寶英是老佛爺花了大代價才交換來的。
但誰曾想,這交易不僅攜帶副作用,副作用裡還埋了毒。
住在滌虛城的人都知道,佛樓裡住的老佛爺生平最怕兩件事:
一是短命,二是絕後。
為了不短命,他請來了鬼母給自己續命。但好景不長,他就因為活了太久,丢了自己費盡心血培育的獨子。
他那個天才絕倫的兒子,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和他發生了争執,最終憤然離家出走,沒過多久,就吊死在了一間狹小的閣樓裡。
他很傷心。
但傷心是傷心,為了不絕後,他又一次做了交易。
于是孩子有是有了,斷子絕孫也是沒斷也沒絕,渾身是勁的老頭虞冠行,終于在他的老年又迎來一個兒子。
可這兒子是個小智障。
孩子出生的那天,滌虛城張燈結彩,舉城歡慶,而此次交易唯一的受害者則非同凡響,他獨自蕭瑟在溫室裡,七個腦袋又打雷又下雨,寶英被他揣在懷裡,搓得一會扁一會兒圓,本就不怎麼聰明,搓來搓去,最後搓得比西瓜還圓,看起來更蠢了。
因為蠢,小時候的虞寶英最怕别人的笑臉。
别人一笑,他就想哭。對他來說,那些盯着他看上一會,然後莫名奇妙,整扇臉就漲得姹紫嫣紅,噗嗤噗嗤再也忍不住而暴露的笑聲,就像是突如其來的雷陣雨,潑在他陽光燦爛的遊樂園。
潑的次數多了,逐漸的,他開始變得唯唯諾諾,見人就躲——在還沒有學會正确使用哭臉之前。
畢竟他想哭,沒人攔他,可他要是哭了,笑的人天就塌了。
秉持着有仇報仇的絕對信念,虞寶英抓住了這個趁手的、可以守護自己尊嚴的工具,再也沒敢松開。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蹲在地上的兩個孩子掃地機似的,從西北撿到東南,終于裝滿的身後的竹簍。
苔生手提着燈,直起腰來。他看着沉默的客人,滿意地彎了彎嘴角,說道:“跟我來。我帶你們去見媽媽們。”
說罷,便轉過身,掀起了牆壁上那層并不顯眼的深灰色的棉布簾。
裡面滲出了點暖黃色的光暈。
香味愈發濃郁了。
虞寶英再也不敢走在最前面,但落在最後也有風險。于是他靈機一鑽,前面擋着喬雲林,後面罩着謝山停,抛棄了馮裕和不要錢的臉面,頓時感覺冰涼涼的身體重新又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