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古開天之前,混沌之中有一部分混沌之靈,開天之後為了躲避世上所有生靈,四處躲藏深埋地底。
它尋了一個好去處,那是一個荒無人煙、終年落雪的兇惡陰寒之地。
可這畜生卻不知,它埋的這地方之所以罕有人迹,也沒有四季的緣由,是因為那山本為仙山,落在輪回之外,名為華寂。
華寂山下睡了一魔頭。
俗話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這小畜生經年累月地睡在這陰嗖嗖的地底下,自然而然也長成了一朵奇葩。
它生了眼睛,但瞎得厲害,看不清東西,卻能識得舞蹈;長了耳朵,但形同虛設,聽力并不靈敏,隻能聽見歌聲。
換句話說,這玩意兒不明事理,不通人性,是個天生天養的文盲。
小文盲最恨會出聲的東西,活的也好死的也罷,它都恨得雨露均沾。
——因為它聽不懂。
可惜偏偏天不遂文盲願。
它親自挑選的這塊風水寶地竟然在不知不覺間,被一群長着嘴巴狗東西入侵了!
——“救命!有沒人救救我……”
——“路呢請問路在何方?”
——“雪這麼大七天哪裡夠!”
——“他爹爹的老子要投胎轉世成大皇帝!”
從此不分晨昏晝夜,漫山遍野都是這些摧枯拉朽的陳詞濫調,鋸木頭似的,鋸得它耳朵都要流血。
它再也無處可躲,眼圈被熏得焦黑。
終于有一天,這魔頭忍無可忍。
為了捍衛自己的清淨,它從雪地裡伸出爪牙,搖身一變,變成了一團灰不溜秋的長毛小獸。
一出門,便二話不說逮住了一隻被壓在朽木下哭嚎的白瓷瓶子,擡起爪,準備一掌拍死這不知天高地厚的聒噪玩意兒。
但還沒下手,就有一道很好聽的聲音鑽進了它的耳朵。
緊接着,這些音調就接二連三響起,如同是從那九天之上最華美的神仙眼中流淌出的淚珠,在這風雪之中,連成了一首憂傷的曲調。
魔頭傻了眼。
那是它活了這麼年來,第一次,聽懂了聲音裡的情緒,也是第一次,為了它憎恨的東西,而感到難道。
它撒開按在爪子下的白瓶子,抛下一切念頭,癡迷地追随而去。
那聲音來自山巅。
魔頭在冰天雪地裡聳動這鼻尖,從白天爬到了黑夜,滾了一身雪,成了一顆球,終于看見了除了雪和尖叫的白瓶子之外的其他景色。
在離月亮最近的地方,長着一棵枝幹豐茂的蒼天大樹,不知道犯了什麼錯,被困在一圍晶瑩剔透的琉璃瓦牆内,正頗為叛逆地在嚴寒霜雪中燒着灼灼桃花,獨自過着春。
有一抹突兀的白懸在那高高的樹上,似乎是一隻銀白的雪鳥。
魔頭甩了甩腦袋,抖落了沉甸甸的雪,終于覺得松快了不少。它不再耽擱,伸出了爪,爬上了琉璃瓦,試圖離那聲音的來處再近一些。
挨得近了才發現,那根本不是什麼雀兒鳥兒。
黑天冷月,料峭的桃花叢遙遙地端坐着一白衣黑發的小少年,膝上擱着一把漆黑的古琴,白衣如水,衫上盡是被寒風淩亂的花瓣。
他聽了見踩雪聲,停了指尖下的琴弦,垂了眼眸,隔着漫天冬雪,一院春花,就那麼輕描淡寫地看了過來。
這一眼害人。
小魔頭看得入了迷,一個不留神,爪子打滑,“轟”的一聲,一頭砸進了院裡的雪堆。
再起來時,樹上的人已經站在了它跟前。
小少年清瘦,眉眼秀氣又精巧,隻是沒什麼表情,冷生生的,像個玉人。
好看,魔頭心想。
其實這它根本不懂什麼叫好看。
這魔頭雖然天生天養,卻生在混沌養在混沌,并不是什麼好東西,又偏偏找了這麼個兇惡之地,伸手不見五指地睡了幾百年,眼睛一睜,黑得連自己是誰都忘了,更别說美醜之分。
況且但凡它懂得一點,也不會随意所欲瞎變一通就跑了出來吓人,整得跟個呲了毛的拖把頭似的。
那小少年也不說話,端着一臉神秘莫測,隔着一點距離,打量了好一會兒,似乎是在确定這坨醜得驚天動地的玩意兒确實是個會喘氣的活物。
魔頭被這麼不知輕重地一盯,臉臊得通紅,羞憤之情山呼海嘯般糊了自己一腦門。
它突然發起火,恨恨地拍着兩邊雪,揚了一身白,隻剩下雙黑黑的眼睛在外頭,一動不動了。
看來是活的。
還是個活蹦亂跳的。
昭臨被它這麼胡亂一通招呼給逗笑了。
他蹲下身來,猶豫了好一會兒,還是伸出了手,小心翼翼地靠了過去。
可還沒挨着呢,那醜叽叽的小東西就跟鬧脾氣似的,悶悶地“哼”了一聲,躲進了雪堆裡,連一根毛都沒剩給他。
“……”
被甩了臉子,昭臨也不惱,隻覺得好笑。
除了那老頭,他還沒見過什麼活物。
于是他默默地等了好長好長時間,也沒見這雪堆動一下,便站了起來,轉身就走,心說找點吃的再來守株待兔。
可還沒走兩步,身後就跟了東西。
一回頭,就見那小東西一身雪沫渣子,小刺猬似的,氣鼓鼓地瞪着自己。
“還會生氣。”小少年彎了腰,指尖輕輕拂去了那厚厚的雪,在魔頭黑乎乎的腦門上彈了一下,笑着說:“怎麼,你要吃了我?”
喬雲林額頭一涼,猛然驚醒。
什麼都沒有。
沒有人,沒有聲音,連色彩都要褪去了。
他臉色蒼白,透不過氣來似的輕喘着,好半天,才從夢境中回過神來。
門被敲得震天響。
地闆上依稀能看見被割成條狀的日光。
天已經亮了。
喬雲林閉上眼,手掌覆上額頭,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冷汗的緣故,隻覺得那處冰涼涼的,似乎夢裡的那人還沒有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