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七讀到末尾,拍案乍起,“天帝沒事吧?春秋大夢做到次焰山來了?區區一瑤池的侍女,就想高攀哥哥?真是荒唐!”
“诶,話不能這麼說。”紫藤一副看熱鬧的表情,斜靠在花莖上磨指甲,“人家可是西王母的養女,正經的仙家出身,哪是什麼侍女。”
“哦,她正經,我就不正經了?我還是天帝養子呢!有什麼用!我看這山中一個一個也沒誰對我敬上三分。”胡小七翹着腳躺在地上,“鸾姐,這你還用拿過來問哥哥?直接回了便是,讓他們醒一醒,别老做白日夢,拿着芝麻就想換西瓜。”
話音未落,朱焰已撚了顆葡萄堵住胡小七的嘴,不疾不徐道:“既是天帝親筆手書,不好駁了面子,山中還有精怪打算修煉升仙,不能斷了他們登仙路。見還是要見一面的,青鸾,十日後在山神殿,開宴款待天宮來使,你且去拟回帖。”
“不行!我不同意!我這就去找他們問清楚!到底要幹什麼!他們找什麼花神河神,随便去,就我們次焰山的山神不行!”胡小七掙紮着便要起身,卻被朱焰扣住手腕拽回懷中。金光流轉間少年化作白狐原形,被他輕易抱在胸口,動彈不得。
“好了,你們去吧,不用管他,鬧上一日就好了。”朱焰拿起了玳瑁做的梳子,将炸毛的小狐狸按在膝頭,拇指卡住尖喙制止撕咬,玉梳順着脊背撫平蓬亂絨毛,“乖,别動,一會梳完給你洗個澡,帶你去西海看日落,好不好?”
尾音落在耳尖輕撓,白狐放棄掙動,低下了腦袋蜷起尾巴,焰色明眸卻仍氣鼓鼓瞪着殿門外流雲。
那晚,胡小七一直緊緊拉着朱焰的手,環着朱焰的腰,脊背緊貼對方胸膛。直到沉沉睡去,朱焰仍是無法抽身出來,隻敢趁着夜深,出于情欲而俯首輕觸那微啟吐息的唇。
平日裡,胡小七玩鬧時,也會把嘴唇在自己臉頰上蹭來蹭去,踮腳叼走他唇角的酒漬,蝶翼般的睫羽掃過肌膚,卻總在情潮暗湧前翩然退開。
而朱焰早已習慣了這般沒有任何欲望的親昵,隻當是妖性使然,未曾深究其中情意。
他知道,平日的嬉笑背後藏着是他血痂結成的繭。幼年喪母的寒夜、族人避之不及的竊語,如同掃把星一般流浪于山中各族,進入山神殿前每日的孤寂和絕望,都成為了他心底永久的傷疤,早将愛字于他心中磨滅。
此生不入情劫,是他在他娘親靈前許下的諾言。
他常說,愛意就是尖刀,而刀柄就在愛人的手心,親手遞刀傷害自己的事,他做不出來。他甯願作斷線紙鸢飄零天地,也不願成為他人刀俎下的魚肉。
不願走他娘親的老路,放棄了千年修為,孤苦伶仃走到生命的盡頭,隻換來一個令人厭棄的雜種妖孽。
更不願将那孽畜的血脈延續,讓錯誤一直留在這世間。
“喜歡”二字他說得坦蕩,勾頸貼耳能道千萬遍,偏生那個“愛”字從未說出口。在他的認知裡,他娘親就是因為沾上了這個字,一夕歡愉後徹底毀了前程,所以恐懼同任何人淪陷于這樣的關系裡。
而朱焰深知他這來自内心的恐懼,饒是被他撩撥得愛意難以壓制,仍是怕再往前一步,會把他吓走而永遠離開自己。愛意愈濃,才越會到情深時将他推開,一個人去無人處冷靜消解。也隻敢在他熟睡後,才默默道幾聲“心悅于你”,苦惱于不知如何才能給他更強烈的安全感。
二人就這樣心照不宣地維持着這種微妙的關系,持續了近千年,并且打算就這樣一直下去,繼續下一個、下下個千年。
而當這層關系面臨着被外人打破的威脅時,胡小七便如同被侵犯了領地的野獸,激起了他内心最純粹的占有欲望。
所以就在次焰山衆妖忙碌着準備迎接天宮來客的時候,胡小七卻漫山遍野地作亂,活像隻上蹿下跳的潑猴,誓要攪黃這場鬧劇。
這日晌午,朱焰剛要去叫胡小七回山神殿用膳,就見那白狐被掌管這次宴席的傲因揪着領子帶回了殿裡,青面獠牙的妖精舌頭打着卷兒急嚷:“山主大人,您可得為我做主啊!”
此類戲碼早成慣例,當胡小七與其他妖精同時出現的時候,這句話九成都是他們的開場白,以至于到後來,妖精開口,小七也開口學着他們的口音和語氣,一起大喊“為我做主”。
“是你說,還是讓傲因說啊?小七。”朱焰見狀,知道這飯是暫時吃不了了,擺了擺手,讓妖童把餐具撤下,眼尾掃過偷摸往袖袋裡塞糕餅的胡小七,轉身掩飾着眼角溢出的無奈笑意,領着二人來到正殿坐下。
“他舌頭那麼長,就會嚼舌根,那就讓他說呗。”胡小七一副纨绔模樣,信手拈來一盞瓊水釀,斜倚雕欄笑睨傲因。
“給傲因端一杯!”朱焰沉聲呵斥,小七渾不在意地晃着酒盞,倒是把身後的妖童吓了一大跳,忙端來一大壺酒釀,遞給了尖爪傲因。
“多謝山主。”傲因伸出細長的舌頭,将一壺酒都吸光,才擦了擦嘴控訴:“我聽說,那瑤池仙女都是喝露水的,所以為宴席準備了玉珠露。這酒要每日要趁着晨光出來前,取山澗長出的益靈花上的露珠做底,我花了三日,在山崖邊爬來爬去,好不容易攢出一缸露水,結果今天上午就看見這潑皮把一隻毒蟲扔進了我的露水缸裡。現在這水全都廢了不說,若是今日沒被我發現,釀進了酒裡,那宴席那日還不一定出什麼亂子!”
“你怎麼看見是我放的,而不是那蟲子掉進了你的缸裡,我出于好意給你撿出來了呢?”胡小七轉着空杯嗤笑。“怎麼?我好心替你捉蟲還要被誣陷?”
“那什麼蟲!你倒是說說那是什麼蟲!”傲因氣得舌頭都打結,“屍虹!平日生活在地陰處,白日難尋,一隻的毒素就可以讓人失聲半月。你明明就是故意的!人家仙女以歌聞名,你就是想讓人家當衆難堪!”
“好了,我知道了。三日後,小七會集滿三缸晨露,送到你那裡。”朱焰轉頭對妖精溫言,眼神卻是定在胡小七的身上,“去準備其他的菜式吧,餘下宴席還需費心。”
“三缸?!”胡小七還想争辯,但瞥見對方神色,隻得把話咽了回去。等到傲因踏出了殿門,才笑眯眯地跳到盤坐着的朱焰身旁,扒着他的衣擺,眨着一雙靈動的大眼睛:“哥哥,我新學了個法術,變給你看看?”
“撒嬌沒用,罰就是罰。”朱焰屈指彈他額角,“别再鬧了,好嗎?人家不過就是來吃頓飯,你說說你這幾天,不是去破壞宴席,就是去拔花砍樹,場地一團狼藉。說起來你在上面也算個七太子,同為仙籍,總該顧及些顔面。我們是無所謂,你可是還要去天宮混飯吃的。”
胡小七自顧自地從手心變出一塊紅色的晶石,張嘴默念幾句,山神殿内霎時北風呼嘯而起,飛雪連天,霜雪似鶴羽紛揚,須臾間覆蓋了梁柱桌椅。在純白之下,一片寂靜,萬裡空曠無垠,隻剩下二人相視而坐,白了頭發。
“哥哥,春日飛雪,正如小七的冤屈啊......”胡小七在一片荒蕪的雪地上,撲在朱焰的懷中,學着凡間學來的戲腔唱道:“雖然是天地大無處伸辯,我還要向蒼穹訴告一番!想我小七遭此不白之冤,我死之後刀過頭落,血噴白練;三伏降雪......”
“滅。”朱焰的聲音從頭頂傳來,轉眼滿室的蒼白消散,一切恢複了原樣,而胡小七手中那塊石頭,也化成了碎沙,從指縫中漏下去。
“榴花石,一念生幻象。你從哪裡拿的?”朱焰蹙起眉心,指尖摩挲他掌心殘沙。
“哥哥你知道?山中還有這等好東西,能化虛為實,不費法力就能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你怎麼從來沒跟我說過!”胡小七搖着尾巴,身子前傾,撐在朱焰身前問道。
“這石頭是稀罕物,山中少有,都交由長老院保管,不是能随便拿來玩的,你是......”
朱焰話未說完,就聽得門外白虎沉重的腳步聲,不需多問,已經知道他是從何處得來這石頭的了。
“山主!您可得為我做主啊!”
朱焰低頭扶額,指尖抵着胡小七的眉心将人推開。閉目揚袖間,那狐狸已乖覺退至大殿中央,那個他一慣罰站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