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賓客皆沉醉于新釀醇香,隻待山主舉杯同飲這瓊漿玉液。唯首席的胡小七暗掐法訣,瑩藍光暈自指尖漫開,悄然阻住葫蘆裡飛濺的酒珠。
“我......我這回沒鬧。”胡小七看了一眼朱焰,聲線裡浸着委屈,“我真的不能喝。”
“平日裡你一個人一天能喝一壇,你現在跟我說你不能喝酒了是麼?”朱焰已經無法壓抑内心的怒火,不僅是氣他當衆駁了自己和天宮的面子,更是氣他如此胡鬧,無非就是不相信自己不會抛棄他而娶什麼瑤池來的仙女。
就算他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也不應該不相信自己對他的感情,不相信曾經那些諾言,他于自己,怎麼會是随便一個人能替代的呢?
“七殿下許是今日不适,不宜飲酒,山神大人......”
“我不用你替我說話!安法嬰,我跟你說的你都忘了是吧!你在這故意演給誰看呢?狐媚功夫我不比你厲害?”胡小七拍案而起,摔落杯盞:“好一個見色忘義!”
“夠了!胡煜昇!”朱焰将酒杯重重砸在玉柱上,殿内霎時靜得能聽見瓊漿滴落玉磚的聲響。
胡小七怔怔望着滿地琉璃殘光,眼眶裡懸着将落未落的清淚。他勾起手指,将安法嬰手中那玉葫蘆奪了過來,仰頭飲盡:“夠了,是夠了,看來我在這是擾了山主大人雅興!那小妖退下,山主大人,請好好享用!”
他說完,甩起衣袖,飛身離開了宴會的大殿,躲進山神殿後不為人知的角落裡,一個布滿青苔的石洞中。
第二日一早,晨霧未散,朱焰消了氣便踏着露水尋來。隻見他在軟墊上蜷縮成一團,眼角的淚痕隐約可見,衣襟淩亂裹着單薄肩頭。昨日強撐的怒氣霎時化作雲霧散去,心中又滿是憐意,開始後悔自己的沖動,連腳步都放得輕了三分。
“山神大人纡尊降貴來我這破洞,怎麼也不派人提前通知一聲,小妖有失遠迎,還望山神大人恕罪。”
胡小七話雖如此,卻是閉着眼睛背對着他仍蜷縮在牆角,怨氣沖天:“山神大人不會是來送喜帖的吧,小妖一窮二白,您也看見了,這窮酸洞府裡可沒什麼值錢的東西給山神大人随禮。橫豎小妖這輩子也不會成親,随了禮也收不回來,索性不要送了。到時候去讨杯喜酒,祝大人與仙子千秋萬代,永結同心。”
朱焰無奈地搖了搖頭,悄悄走到石壁前貼着他躺下,輕輕環過他的腰,将他攬在懷中,五指緩緩嵌入指縫,雙手交纏,感受着對方的溫度,唇貼在他的耳後,聲音溫柔如水:“又是在說胡話了。”
“我是隻狐妖,自然隻會說胡話。”胡小七仍是背對着他,掙了掙被緊扣的手,言辭犀利,“大人想聽什麼甜言蜜語,還請另尋他人,什麼仙女妖女的,反正這洞裡是沒有的。”
“好了,别生氣了。”朱焰扳着他的肩膀,強行将他翻過身來,直視着深紅的血色眸子輕歎一聲,“昨日是我不好,可我不是氣你在席間胡鬧,以前你喝多了,将宴席上桌子掀了都是有的,我可對你說過半句重話?我氣的是你鬧出這一番,竟是全然忘了曾經的承諾,我就這麼不值得你信任麼?”
小七的眼神依舊躲閃,卻是被他幾句話戳進心底,聽他還記得以前的玩笑話,昨日的委屈瞬間化作酸澀的淚水,湧上眼眶。
朱焰抵着他額頭,指腹拂過對方眼尾淚痕,鼻息拂過蹙起的眉峰,聲音浸着溫柔:“當年你我在娘親靈前立誓,說要共守山間千年孤寂,相依為命,永不相棄。小七,天地為鑒的承諾,你難道忘了麼?”
“我......我沒有奢望過......你能一直陪着我,我知道那都是少年玩笑話......我是妖,你是神,隻有我依附于你,你卻是不需要我的。”胡小七語氣凄涼,低垂的睫羽瑟瑟顫抖,一滴淚落在了朱焰的手心,“可是我就是......舍不得你。”
“我需要你,不是玩笑話,也不是奢望,是我心甘情願。我們都是在這世間迷茫的孤魂,就像這火焰,聚在一起才有些許的溫暖。”朱焰說着,将他摟的更緊了一些,腦袋靠在自己的胸膛上,想把心都掏給他看,“小七,相信我,隻有在你身邊,我才能感受到存在于世間的意義,你對我來說,遠比你想的要重要。”
“疼......”小七感覺骨頭都被灼燒融化,掙紮着要抽手,卻更深深陷入滾燙胸懷。
“疼就對了,長點記性,記住我說的話。”朱焰勾了一下他的鼻梁,“跟我回家吧。”
“我也不是氣你罵我......是......”胡小七将臉更深地埋進他臂彎,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耳後那片泛着紅痕的肌膚,聲音悶悶地從衣角透出來,“罷了,都過去了,我一天沒吃飯了,好餓!”
“回去讓膳房給你做,想吃什麼?”朱焰熟練地将他往背上一托,正準備往山神殿走。餘光卻掃見他從耳尖蔓延到頸側的绯色,指尖輕輕擦過那片肌膚:“你脖子怎麼了?怎麼這麼紅?”
“許是那織金緞掉色……”胡小七摸了一把臉,摟住朱焰的脖頸,躍上他的背,“哥哥,給我批三車白玉,我要去織女坊裡換新的!還有耳環、項圈、手钏、扳指......”
那些帶着百合花香氣的笑鬧聲分明還萦繞在頸側,仿佛就發生在昨天,轉眼間卻已經又過了五百年。朱焰怔怔望着案頭那壇百合花釀,恍惚又看見人間轉世時,懷中人後背泛起的成片紅疹,在月光裡整夜輾轉反側抓撓的模樣,心生愧疚。
還說自己有多珍視他,愛護他,竟是連他對這百合過敏這些小事都不知道,他身上又還有多少是自己不了解、沒在意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