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言清剛皺下去的眉又挑起來了。
“悶不做聲反倒容易被人波及，不如先弄出名頭，讓人避着他走，不敢來找麻煩。”洛凕在一卷白紙上随意寫上幾個神仙的名字，随口說道，“我起先還覺得這是什麼歪理，後來在祟山一試，還真得了幾十年安甯。”
“原來你是跟白原川學的？”李言清恍然大悟。
洛凕緊接着就歎了一聲，道：“要不是涅槃門……”
“……算了，晦氣。”
他草草寫下‘齊氏’二字，便擱了筆，收起卷軸。
——
“天啊……！”
白夜仙是什麼？中原聞風喪膽的大妖！凡事隻要沾上它，怎麼邪門都是合理的。
季老爺被這一番話唬得兩腿直打顫，臉色煞白，就差直接跪在地上。心想他居然把山神沉進了銅錢池裡，這哪是遭天打雷劈可以贖清的。隻是讓巷中斷去氣運，那都已經算是輕的了。
洛凕再而正色道：“齊氏憐憫衆生無知，又念在你二人已有悔過之意，決定不對遼鎮降下處罰。”
李言清收起卷軸，見二人神情恍惚呆在原地，遂指責道：“還不謝過山神！”
季老爺和顧管家反應過來，先後撲通跪在地上，直朝銅錢池連連磕頭，道：“小人愚昧！多謝山神寬恕之恩！”
“貧道稍後作法請雨，将齊氏送回五蘊山。”洛凕一甩拂塵，“等齊氏現身，你們要親口向他請罪，興許他心情一好，還能把銅錢巷的氣運還回來。切忌大驚小怪，齊氏不喜無禮之人。”
“是，是。”季老爺哪敢不答應，連聲應下。
“吉時已到——送山神——”
李言清擺出副肅然的架勢，語氣抑揚頓挫，倒也有模有樣。
洛凕實則心底還有些緊張。他是好久沒搞過這般大陣仗，滿腦子想的都是千萬别穿幫。心下暗自做好準備，他再清清嗓子，随即便端正姿态将拂塵朝天一指，手掐一決，開口念出一長串咒文。
“伏以，借舜澤之目，以告帝初。一請鳴雷神君，降霖雨鋪路。二請飓海仙君，借列風送行。三請乾山地君證齊氏冤戾。四請烈陽火神鑒季氏罪行。”
他倒也沒想到，别人鎮他時聽來的法咒還能在這會派上用場。
“天道有令，赦萬物，送龍歸山。”
霎時間，天上風起雲湧，烏雲朝下彙聚。雲層間電閃雷鳴隐有傾盆之勢，狂風陣陣呼嘯不斷。頃刻一瞬，大雨滂沱而至，雷光直照銅錢巷中。同時池中傳出一聲低沉龍吟，響徹雲霄，将巷外百姓震得相繼驚呼。
一道亮銀長影從水下緩緩騰起，長鬃飛揚，龍須舞動。龍首高昂朝向下方，金瞳圓睜打量面前二人。
洛凕順勢收起拂塵，伸手撫上銀鱗，朝季老爺道：“齊氏問，你可知錯？”
“小人知罪！”季老爺跪在地上，兩手伏在身前，額頭緊貼手背，驚恐萬分，“小人愚昧無知，錯将山神認作妖魔，還做出逾越冒犯之舉，害上仙受困此地遭人唾罵，小人罪該萬死！”
“還有呢？”洛凕又問。
“還有——”季老爺滿頭大汗，接着往下道，“小人不該将此事隐瞞，害銅錢巷被收去氣運，連帶上仙也被困在池中十二年之久……”
洛凕點點頭，再而看向顧管家。
“小人知罪。”顧管家誠懇道，“小人不該縱容老爺，理當及時制止，說出實情，為上仙讨回公道。更不該對上仙所受之屈置若罔聞。”
聽罷，洛凕擡頭看向銀龍。
龍俯下身，喉中發出一陣低吟。
與此同時，在那二人身後早已站着另一道身影。是一身着廣袖襦裙的女孩，年華正好，雖滿面蒼白，但神情已是釋然。
女孩合袖朝他們深深鞠了一躬，而後身形漸漸淡去，終化作一縷青煙，于風雨下飄散。
——
“雖然爹爹是固執了些，但我知道他是想我過上好日子。”
季夭疊着手，不斷交疊拇指，不太情願地努着嘴。
“他以前忙着生意，娘親生病了也沒空回來看，結果連最後一面也沒來得及。他和顧管家好不容易把我拉扯大，就再也不敢離開我身邊了，生怕我也出了事。在爹爹眼裡，我和娘親一樣容易生病，幹不了粗活，肯定也不會遊泳。”
聲音說着說着，就哽咽起來了。
“可是……我想當上大俠，這樣就可以帶着娘親給我的發繩一起，陪她走遍中原，陪她去辰澤看她一直想看的紅楓……”
淚水不斷從季夭臉上滑落，穿過她幾乎透明的身子，切實滴落在地上。
“她身子不好，但喜歡看俠客傳記，喜歡聽書，買了好多好多話本和遊記，每天念給我聽。她看我也喜歡，就一針一線教我繡了個香囊，裝着我們最喜歡的嶽女俠畫像……”
“求求您。”季夭抽噎着懇求道，“求求您，救救爹爹和顧管家。”
“讓他們放下吧……”
——
“你們可知為何隻有季家還能留在巷中，不受厄運折磨？”
洛凕望着那縷青煙淡去，問道。
那二人猶豫擡頭，卻隻來得及看到一縷從身邊轉瞬即逝的青煙，和一條随之飄落在地的紅色發繩。那發繩是和楓葉一樣紅的，就算沁了水，就算過了十幾年，也依舊鮮亮如初。
季老爺頓時睜大了眼睛，手腳并用地爬過去，将那被雨淋透的發繩捧進手裡。
“季小姐一直在陪着你們，護着季家的氣運。”
洛凕再而垂眸，看向手中撚着的一縷纖細金線。這條線從銅錢池中央一直牽向季家大門，在雷雨中搖搖欲墜。
而那條發繩被捏得發皺，捂在心口。
“夭夭——！夭夭啊……！”
這聲呼喚幾乎撕心裂肺。季老爺伏下身去，額頭緊緊抵着地上的石磚。
“是爹爹對不起你……！爹爹再也不關你禁閉了，再也不沒收你的劍了……！你想去哪就去哪，想當大俠就當大俠，爹爹都答應，都不攔着你了……你回來，回來看爹爹一眼，說句話好不好……”
“老爺……”顧管家忙上前去扶起季老爺的肩膀，眼底也滿是同雨水混在一起的淚。
“你還答應陪爹爹去給你娘掃墓，還要去書鋪買最新的話本……去辰澤賞楓的行程，爹爹都已經安排好了啊……”
雨聲更大，卻也掩不下吐露的心聲。
“夭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