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棠每天都會練刀,而顧長淵的訓練,則由他自己決定。
他原本擔心自己會影響到陸棠的進度,但很快就發現,這人根本沒有把照顧他當成什麼大事。她該練刀練刀,他該鍛煉鍛煉,唯一的區别是,摔了有人扶,累了有人遞水。
剛開始,他幾乎隻能依靠雙杠的約束勉強嘗試站立。
左手死死扣住木杆,指節發白,整個人僵直地貼在雙杠之間,右肩塌陷,右臂僵硬地佝偻在身前,肘部不自覺的内扣。他努力想站直,可身體卻不由自主地向□□斜着,右腿也不聽使喚地拖沓在身後,腳踝僵硬地抵着地面。不過盡管站的如此艱難,這于他而言依然是一個久違了的高度,顧長淵能感覺到自己的汗如雨下氣喘如牛——不僅是因為體力消耗,更是源于這幅“新身體”帶給他的陌生感和對摔倒的本能恐懼。
等到終于慢慢能短暫的站立後,他開始嘗試走路。
顧長淵想,自己走路的樣子,大約很難看。
他的右手失能,于是幾乎隻能依靠左手和左半邊身體的力量支撐自己前行。好在他的右腿并非完全沒有力量,隻是不大聽從指揮,每當他嘗試向它傳達意志,右腿的肌肉便開始細微地顫抖,仿佛是在抗拒着什麼。腳踝也會偶爾突兀地抽緊,又迅速松弛,如同一根被驟然撥動的琴弦。
他想擡起右腿,可它總像是被灌了鉛,死死地貼在地上。于是,他隻能變換策略,左手支撐住上半身的重量,身體亦微微倒向左側,然後左腰發力将它“甩”出去,右腿拖曳着向前,腳踝松垮,膝蓋微微内扣,腳尖在地上劃出一個弧度,而最終落點往往偏離他的預期。
當然更危險的還是邁出左腿的瞬間。盡管他盡力用左手分擔,可左腿邁出,剩餘重量便别無選擇的壓向右腿,有時它能在痙攣中顫抖的撐住,有時候它又會毫無征兆地驟然脫力——肌肉瞬間松弛,膝蓋猛地一彎,整個人便直直地跪倒在地。
這種突如其來的失控是無法預判的,于是顧長淵每邁出一步,都像是賭博。步伐或長或短,右腿或跪或力全憑天意。
可他沒辦法。隻能繼續摔倒,然後再站起來。
每次陸棠将他從地上扶起來,都會快速的查看一下他的狀況,确定他沒有受傷,然後拍拍他的背,語氣無比理所當然:“還能走嗎?”
顧長淵往往沉默片刻,然後依舊緩緩點頭。
她就扶他繼續抓好雙杠“行,那你就繼續。再來幾次試試看。”
顧長淵發現,陸棠這個人,不懂什麼叫“心疼”。她不會說“你已經很厲害了”,不會說“别太勉強自己”,更不會用溫和的語氣安慰他、鼓勵他。
她隻是默認——既然你摔了還能站起來,那就站起來繼續。
走累了,陸棠就扶他坐回輪椅。
顧長淵便用這段時間活動自己的右手和右臂。
活動的前提是能動,然而于他而言卻不是件容易的事。他的右手時常是蜷縮着的,五指僵直收攏,長期緊繃的關節微微泛白,無法舒展掌心在壓力下隐隐發紅,手背的皮膚又因血液循環不暢泛着一絲淡淡的紫色,乍一看起來稱得上五彩紛呈。
他需要用左手一根一根地去按摩那些緊閉的指節。指腹緩緩地順着骨節遊走,一遍又一遍地施加壓力,慢慢松解那層沉積已久的僵硬。接着繼續沿着手掌推按,從虎口一路按摩至腕部,直到整個手掌都不再那麼僵硬。再左手抵住自己的掌心,強迫手指展開,手背在壓迫下常常隐隐顫抖。不過他一松手,右手便又會像受到了驚吓似的猛地一縮,五指迅速收攏,重新蜷縮回去。
等到右手終于活動完畢,他再調整坐姿,左手扣住右前臂帶動它慢慢向上擡起。随着僵硬的肌肉被漸漸拉伸開,顧長淵常常覺得整條手臂像是被強行撬開的鏽死的鐵門,每動一下,都仿佛有無形的繩索勒在肩胛又不斷繃緊,帶來深入骨髓卻又無法精确定位的鈍痛。于是每次擡到新高度,他都不得不微微停頓一下,調整呼吸,重新适應那種被撕裂的生澀感,然後,緩緩松下力道讓肌肉得到短暫的舒解,再接着繼續。每一次伸展,他都能清晰地感受到身體的抗拒。好在他有大把的時間,于是隻是一次次重複,耐心地等待它慢慢适應,肌肉随着他的動作本能地抽搐,指尖也跟着微微顫動。等到右臂終于能完全擡起,小半個時辰又眨眼間就過去了。
等到右手右臂終于恢複癱軟,他才能按照當初太醫所教的方法,給右臂做被動運動。“屈肘——伸展——收回。”他跟随着記憶裡老太醫的指令,看右臂在左手的帶動下一次次的重複着這些最基本的動作。他從不流露出任何不耐,隻是沉默地,重複着。
有時候,顧長淵也會看陸棠練刀。
她的刀法淩厲果敢,出刀迅猛,招式間帶着少年人的銳氣,像是一頭初生的猛獸,力求一擊緻命。隻是偶爾過于求快,力道無法沉穩蓄積,刀鋒未至氣勢已洩,反倒削弱了殺傷力。
這一天,她的刀勢再次遭遇瓶頸,招式明明已經快到極緻,卻始終無法突破那層無形的桎梏。陸棠試了幾次,仍舊難以破局,不禁練得有些心浮氣躁,握刀的手甚至因用力過度而微微發緊。
正在她暗自惱火時,顧長淵的聲音不疾不徐地傳來:“刀勢放緩,蓄力後再出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