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次傷得不算太重,加之各處事多,隻告了幾日假便又去上朝了。
經此一事,謝字卿出行更加謹慎,侍衛從不離身,除了皇宮和刑部,甚少去旁處。
隻去了趟相府,贈了宋疏遙一把極為精巧的硬弓,弓身紫藤木,兩端嵌象牙,浮雕牡丹紋,魚腸膠絲弦,因年代久遠,弓身已紅潤發亮,長出一層皮殼來。
是難尋的寶貝,又根據宋疏遙的臂力調整過緊度,用着很是順手,她這才想起,這半年來,她實在疏忽騎射,故而不寫文章時,便在家中練習。
轉眼便到了十月初,天氣一涼,李嶽川的身子便越加垮了,司天台的長官屢屢進宮占蔔,上報時都挑好的說,可衆人都心知肚明:聖上怕是挺不過今年冬天了。
朝臣紛紛上表,請求李嶽川早立太子,可卻遲遲沒有回音,李庭再也按捺不住,也無需再隐忍,加速推行新政的同時,開始清算異黨,一時間,朝中争鬥,到了如火如荼的程度。
李庭的頭号心腹大患便是謝字卿,奈何暫時未拿住他的錯處,隻得在辦案時處處打壓。
謝字卿也分毫不讓,朝堂之上當衆指出賢王新政的諸多不足之處,甚至拿出一冊名為《政亂實鑒》的書呈上。
說道:“微臣近日得一書卷,乃是中書舍人蘇敬之所著,輯錄了各朝新政事例,其中不乏有不循時勢、不察民情之弊政,初行看似有利,久則弊病叢生,反緻民怨沸騰,國本動搖,臣非阻改制,實望殿下及諸位忠臣思慮周全,觀古事而知得失,察當下之民情,使新政合于時、順于理,方能保江山穩固,萬世太平。”
李庭礙于大勢,壓抑心中的怒火沒有當堂發作,卻又把這事在心中記了一筆。
他想,既然謝字卿不知好歹,同李朔結成聯盟,那這兩人之間就必須先折一個,眼下謝字卿勢頭正盛,暫且動他不得,那就拿李朔開刀,讓謝字卿這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蓮成為沒有依靠的無根浮萍。
十月初五,司天台顧少監入宮上奏,聲稱觀測天時之際,一顆隕星劃過西陵上空,西陵乃是李氏發家之地,隕星落,是為兇,需得派命格尊貴的皇子前往西陵鎮守,且為聖上祈福九九八十一日,方能解此一難。
聞言,李庭在李嶽川面前連連抹淚,說道:“兒臣是父皇長子,理應去西陵祈福,可顧少監說此子需得命格尊貴,那便隻能是自幼養在謝皇後身邊的四皇弟才能擔此重任。”
李嶽川已卧病不起,喉中如炭火中燒,微微張嘴,滿口濕黏,混含着血腥味,他閉上眼,聽着李庭的哭訴無動于衷。
直至第二日破曉時分,李朔入宮拜别,在昭明殿長身伏跪,叩首在地,聲音微顫道:“父皇龍體為重,萬望珍攝,兒臣此去西陵,必日日焚香禱祝,以求父皇龍體康健,大淵國泰民安,修心蓄力,不負君父所托。”
李朔剛走不久,宋世群便得傳召,彼時,李嶽川已有病入膏肓之态,君臣相對,宋世群伏地痛哭,不知所言。
那日,宋世群從宮中歸來,目光凄然,腳步蹒跚,手中是聖上旨意。
宋疏遙扶住他,眼角發紅,輕喚道:“父親,父親。”
宋世群不應聲,隻定睛望着東方,宋疏遙将聖旨接過,隻見聖旨上寫:卿輔政數載,功在社稷,今年高疲目,朕不忍勞煩,着以緻仕,賜金歸鄉,歲給俸祿,頤養天年,欽此。
是革職诏書,宋疏遙望着宋世群的頭發心中一酸,他也不過才天命之年,竟已華發叢生,再去攙扶時,眼前人腳下一晃,便倒了下去。
宋世群一病不起,林韻打理府中事務,欲帶宋世群回潭州老家修養。
臨行前幾日,謝字卿來宋府看了一眼,寬慰幾句,宋世群面目蒼白,同他下了一局棋,最後囑咐道:“字卿,我沒什麼放心不下,唯有疏遙,她最有主意,不願返回潭州,還望你幫忙照料一二。”
聽聞她不走,謝字卿的手指蜷了蜷,說道:“眼下東都風起雲湧,最不太平,疏遙必須得走,我稍後同她去說。”
宋世群一笑:“我和她母親早就知曉,她在做些翻天覆地之事,文人鐵骨铮铮,甯死不屈,她便是如此,沒人能勸她離了這兒,倒不如讓她想做什麼,便做點什麼,你說呢?”
從書房出來,宋疏遙正在門外等着,她已穿上了厚實的夾襖,外面罩着鬥篷,不知不覺,竟然到了冬日了。
天色灰蒙蒙,像要落雪,宋疏遙招呼他:“謝大人,去水榭坐坐?”
他點點頭,乖巧地跟在宋疏遙身後,問道:“你不回潭州?”
宋疏遙搖頭:“禮王被困西陵,我父親被革職,短短兩月,已有數位忠良被判作異端,就關在大理寺獄,正是混亂之際,我走不得。”
“你留下又能如何?那些文章在潭州寫不也是一樣?”謝字卿微微蹙眉了,拉了下她的胳膊,頓住腳步。
宋疏遙停下了,轉身與他四目相對,凜眉道:“自然不同,唯有在東都造勢,才能振聾發聩,賢王心無百姓,唯愛權鬥,若是登基稱帝,後果難測,需得盡快迎回禮王,若是禮王不成,也要扶持公主上位,這些事,隻能在東都來做。”
“你說得都對,”謝字卿正色道,“可前些日子有宣王和李柔擋着,東洲客一案才緩了緩,這之後,大理寺很快就能查到你身上,你若被捕,方才說的這些,便一樣也做不成。”
“若當真查到我的身上,即便我躲回潭州,也一樣會被抓捕歸案,”宋疏遙耐心道,“謝大人,我已脫不得身,就讓我随心所欲地再走一程吧。”
“那你嫁與我,”謝字卿忽然道,“時刻在我眼皮子底下,我就安心。”
他微微蹙着眉,眼波中是沉重的深情,宋疏遙心頭一凝,須臾輕聲一笑,用輕飄飄的語氣掩飾自己的低愁,無奈道:“謝大人,我官司纏身,你也知道不定哪天我就被抓起來定個謀逆死罪,賢王正愁怎麼除掉你,這個節骨眼上,你若與我結成夫妻,正好一同連坐,共赴黃泉。”
“共赴黃泉不好嗎?”謝字卿皺眉,語氣是難得的認真,“我就是要與你生同衾,死同穴,旁人就算與你再親近,也連我一根汗毛都比不上。”
宋疏遙捂住耳朵往前走:“我心裡正亂着,聽不得這些。”
“那你想聽什麼?”謝字卿跟上,問道,“聽琴嗎?我也略知一二,給你彈奏一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