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來之前,他就想在說話的時候留給對方些好印象。
雖然當時他也不太确定能不能做到,哪怕現在也一樣,懷疑着愈加忐忑不安起來。
“開始吧。”他剛坐下,就見段宋也擺正了身體說。
像是一秒也不願意多等。
見狀,芮嘉小幅度地吸了一口氣,翻開了手裡的文件,“好的,首先是第一……一個問題,請問你當初為什麼會走上心外科醫學這條道路?”
“為了一個重要的人。”對方依舊回得很快,一點也不拖泥帶水。
聞言,芮嘉心髒忽地漏了一拍,恍惚中某個微小的記憶碎片忽然在腦海中發了芽。
他記得那應該是段宋剛上初中的那一年,某次他們一起在車站等車的時候。
那時正值寒冬臘月,刺骨的風像是要透到骨髓裡一樣,他将臉狠狠地塞在寬大的圍巾裡,隻露出兩隻圓溜溜的眼睛。
“小宋哥哥,你長大想當什麼呀?”百無聊賴的他,沒一會兒,嘴就又閑不住寂寞,望着段宋忽然甕聲甕氣地問了一句。
“不知道。”段宋瞥了他一眼,冷冷的聲音被刮來的寒風打散混在了空氣中。
“我才不信。”芮嘉不滿地撇了撇嘴,帶着毛線帽的腦袋忽然撞了撞對方的肩膀。
段宋緊跟着滿臉嫌棄地往旁邊挪了一步,狹長的雙眼裡裝滿了無語,然後又是那句經典語錄,“你煩不煩?”
可芮嘉卻臉皮厚得很,他也跟着挪一步又貼上了對方,仍死性不改地仰着臉問,“誰讓你不說,你要是告訴我,我保準安靜一會兒。”
段宋:“……”
“你快說嘛。”說着,他又用胳膊肘碰了碰對方。
隻見段宋又挪了一步,沖着他翻了個白眼,終于拉着臉說:“心外科醫生。”
“為什麼?”芮嘉又貼上去,不解地問。
“為了一個很重要的人。”他記得段宋當時說。
可是卻還不等他再問,就已經被人流擠着上了公交車,後來他也忘了這件事。
于是,這個所謂的對段宋“很重要的一個人”,也就逐漸被時間擱置了。
直到今天,他又突然從對方口中聽到。
所以,會是誰?
然而,就在芮嘉心裡冒出這個問題的時候,段宋像是能聽到他的心裡話,又補充道:“不過,如果要問這個人是誰,恐怕就不能告知了吧?”
頓了頓,對方忽然笑了笑,意味深長地又說,“畢竟,我們……也不熟,對吧?”
雖然是笑,卻滿是冷淡,就像是陰寒欲雪天的淡日。
即便挂在半空,可卻傳遞不出一絲暖意,甚至更讓人覺得瑟瑟發抖。
芮嘉身體跟着猛地顫抖了一下,全身繃緊,仿佛被什麼東西狠狠地敲擊着心髒,他感覺自己的臉頰和耳朵像是突然從沸騰的熱水裡過了一遍,立馬被燙得泛起了紅。
是啊,不熟……
甚至比陌生人還不熟……
可為什麼昨天不說……
他越來越捉摸不透段宋了。
“就這一個問題?”見他這副窘迫的樣子,對方似乎沒有注意到,反而微微歪了歪頭,又追問說。
“沒有,還有……幾個。”芮嘉低下頭,裝作翻看文件的樣子,弱弱地回着。
良久,他才又開口,“你如何看待心理疏導和臨床治療對患者影響的關系?”
“我覺得兩者并不必然強加關系,”對方正色說着,放在桌上的手無意識地一下一下敲着,“臨床治療是挽救患者的硬性條件,可是心理疏導卻不一定。”
“畢竟,一個人如果要從一場突如其來的打擊中恢複過來,主要——還是得靠自己。”
“除了自己,什麼人都靠不住,哪怕是……曾經最親近的人,因為我們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被對方反咬一口。”
“你說……對吧?”
芮嘉不是傻子,他能聽出來對方這是在内涵他。
可是他又能怎麼辦,除了低頭沉默,他什麼都幹不了。
他想彌補自己曾經犯下的錯,可是卻不知道怎麼去彌補,他已然是個黔驢技窮的末路鬼。
“第……第三個問題,”他被怼的沒話再說,隻得又繼續硬着頭皮往下問,轉了話題,“你對我……我們這次合作的項目有什麼建議嗎?”
“沒有。”
“嗯,那……你累嗎?”
然而話剛出口,芮嘉就渾身一僵,猛地擡眼,才反應過來剛才走神說錯了話,他誤把來之前心煩随便亂寫在文件上的問題問了出來。
這次對方回的卻出乎意料地沒之前快。
芮嘉看到對方在桌子上敲的手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下來,方才還浮在臉上的淡笑也跟着斂了斂,黑沉沉的眸子隔着幾米的距離望過來,意味不明。
兩人又雙雙沉默了幾秒,直到段宋忽然冷笑了一聲,凜聲道,“時間到了,你該走了。”
真是可笑,他居然抱着幻想覺得對方會回。
明明這麼明顯,一聽就能聽出來到底是誰問的。
所以,除了工作,他們就再也沒辦法有别的話題了嗎?
芮嘉用力攥了攥手中的文件紙,低頭使勁閉了閉發酸的眼,勉強抑制住心底的起伏,帶着幾分苦澀地點了點頭,“好,那就不打擾了。”
說完,連文件都沒放進書包,他就匆忙狼狽地逃離了現場,沒注意到背後之人眼底忽然一閃而過的晦意。
出了門,情緒像是終于撐不住,一瞬間便決了堤,他穿過人來人往的樓道,一滴熱淚突然滾到臉上。
他走得很快,可是明明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要去哪。
仿佛是在跟心裡的痛在賽跑,隻要跑得快,這些痛就趕不上他。
可是,到底還是自欺欺人。
直到淚眼模糊間,他忽然撞上了一個人。
“芮嘉?你怎麼哭了?”
是方肖洄。
聞言,芮嘉急忙用手擦了眼角的那滴淚,可聲音卻還哽咽着,“沒有,我沒有哭。”
“你當我是瞎子嗎?”方肖洄拉着他坐到樓道旁邊的座位上,不明所以地說,“是不是段哥欺負你了?”
芮嘉搖了搖頭,“沒有。”
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
“我去找他。”方肖洄說着歎了口氣,就要起身走。
芮嘉急忙拉住他,紅着眼眶,突然哀求說,“求求你,别去找他,也别告訴他。”
他不想每次見面,在對方面前都是這樣狼狽。
“你們究竟怎麼回事?”方肖洄被芮嘉這一舉動搞得一頭霧水,但隻得又繼續坐着。
“沒事。”芮嘉啞聲說着,勉強抑制着自己的情緒。
方肖洄皺了皺眉,“段哥他平時看着挺嚴厲,其實嘴硬心軟,你别跟他一般見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