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這些是段宋早就備的東西。
是在今天嗎?還是說更早之前,他坦白的那天晚上?
“耳聾了?”
心潮湧動之際,段宋倏地将血糖儀扔到他腿邊,沒好氣地說,“懶得動就自己測。”
芮嘉渾身一僵,即便犯暈,還是很快琢磨出他話中的漏洞,抓着血糖儀很快挪動到段宋身邊。
“動了,就不自己測了,行嗎?”
聲音發着啞,似乎總是容易讓人聽起來莫名帶上些同情。
段宋擰着眉,意味不明地盯了他一瞬,最終還是拿他沒辦法。
“伸出手。”他盡量冷着語氣,像下午給他處理傷口似的命令說。
芮嘉乖乖伸出手,也不知是這樣紮了太多次,所以已經對痛感麻木,還是因為各路想法亂飛,他莫名有些恍惚。
外面的雨依舊,沙沙的聲音卻似變成一縷縷纏綿柔軟的線,肆意撩撥着他的思緒。
他又想起剛才做的夢,其實說到底也不算是夢,隻是乘着虛幻僥幸又從過去走了一遭而已,都是些陳年舊事。
彼時,看着近在咫尺的人,似乎分開的這四年并不存在。
似乎今晚也像多年前那個他賭氣不理人的夜晚一樣,他睡眼惺忪,旁邊的人卻不嫌困,耐心替他上着藥。
他眼角噙笑看向面前的人,信誓旦旦地說他們會一直在一起。
那時候他還不懂這種本能的依賴和親近叫做愛,他隻天真地知道他們應該永遠待在一起,似乎冥冥之中,一切就早已成定數。
可現在想來,原來他竟當了這麼多次的騙子。
年少時認為多麼了不起的承諾,原來到頭卻是這樣得輕。
想到這,心就又開始絞着發痛,眼睛也跟着發酸,新淚混進舊淚,紮着眼球實在難受。
他顧不得肩頭的傷,擡手狠狠揉了一把。
血糖儀很快現出數值,13.3。
段宋神色複雜地擡起眼,各種情緒堆在眼底,晦暗不清,“你可真行。”
芮嘉卻還沉浸在方才的胡思亂想中,見他看向自己,下意識不動聲色地往前貼了貼。
“這些東西,你早就都準備好了,對嗎?”他帶着鼻音,聲音微微顫抖,段宋本能地感知到這是要哭的前兆。
段宋看着突然放大的眼睛,往後仰了仰身,想要躲開,可芮嘉卻又追着他往前一傾。
“你為什麼不說話?”芮嘉今天像是要打破沙鍋問到底,明明每問一句最難受的先是自己。
可他還要問,他就是想問個清楚。
“為什麼要在家裡準備這些?”
“為什麼動作還這麼娴熟?”
重逢後見面的太多次,幾乎都是段宋占據主動地位,被人近乎帶着哭音反客為主,強行逼問,這是第一次。
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還是又因為些别的,他心裡不是滋味,握着血糖儀的手微微暴出些青筋。
“你……還喜歡我,對嗎?”
似乎是發覺這樣問得荒唐,芮嘉的聲音幾乎抖得不成形。
“你——”段宋被問得心情愈加糟糕,想要反駁或轉移話題,聽到這句,所有想說的話登時被堵在喉頭。
他錯愕地盯着面前這張情緒失控的臉,他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
就像很久前的那個無人知曉的雨夜,這個人隻要哭着喊他一聲“哥哥”,他就立刻洩氣,什麼也幹不了一樣。
可今天不一樣,他沒義務再陪芮嘉玩扮演“好哥哥”“可憐弟弟”的遊戲。
他心一橫松手,一言不發地将血糖儀扔到床上,就要出門。
可偏偏身後的人還不死心,拽住他一隻手腕。
“真得不能和好嗎?”
“我求求你,别走,好嗎?”
“小宋哥哥……”
即便他不回頭,也能很清楚地感覺到芮嘉情緒徹底上了頭。
可人終究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在同一個選擇面前,沒人想犯兩次錯誤。
一隻貓如果被暴打抛棄過一次,即便後面主人良心發現,忽然對它付出千百倍的好,即便再善良,也會下意識地去躲閃。
因為在它的意識裡,好已經成了被暴打抛棄的先行詞。
有好,就必然會有暴打抛棄;同樣,更好,就意味着暴打抛棄也跟着會加倍。
結果永遠都那樣,還選什麼呢?
房間忽然被什麼強光閃了一下,随後便聽到遠處天際傳來的悶雷聲,震得芮嘉有一瞬間的耳鳴。
“芮嘉。”默然許久,視野裡的高大身影忽然叫他。
他猛地一驚,心跳漏了拍。直覺告訴他接下來估計不是什麼好話。
“就算今天沖上去的人不是你,如果他回家有顧慮,我依然會考慮讓他住在這裡。”段宋語調深沉,說的話卻像剛才的悶雷震得芮嘉心髒一抽一抽的疼。
“如果今天讓你住在這裡,不小心讓你誤會了,我可以給你換個地方。”
“但你的傷,還有我們一起研究的課題,我依然會去管。”
說着,段宋微微偏頭,床沿的手機忽的亮起,池栩發來條短信。
【池栩:旁邊有人?】
芮嘉沒心思去看,視線仍牢牢落在被照到的面龐上,漸漸模糊,直到一滴熱淚驟然從面頰滾落,視野重新恢複清晰。
“你知道我後來為什麼不辭職了嗎?”段宋忽然轉了話題。
芮嘉緊抿着唇,強行抑制住喉嚨的哽咽,說不出話。
但段宋似乎也并不指望他會說什麼,一字一頓地接着說,“我承認,你那天晚上說得話占了些原因,但不是全部。”
“我隻是好像忽然想明白了,我們這樣一直較着勁有什麼意思呢?”
有什麼意思……芮嘉聽着感覺自己的心都要碎了,但依舊狠命咬着唇,不發出聲。
“因為你的存在,我就要放棄大好的職業生涯;因為我,你就要舍棄更好的學業前途。”
“真沒什麼意思,芮嘉。”
“都是成年人了,這種孩子賭氣的把戲不應該用未來當籌碼。”
說着,段宋忽然放松似地呼出一口氣,混在碎成渣的雨聲裡,那麼的凄涼。
“但既然你今天問出這個問題,我也就好好跟你說說。”
“如果你願意,之前的那些破事兒,我們就此揭過,勉強當個朋友也不成問題。”
“但如果你介意,或者覺得别扭,那也行,傷好了、專題也結束後,你我當陌生人,各過各的生活,互不打擾。”
“當然,無論怎樣,我都可以,你選什麼,看在過去十年的情分,我也都支持。”
“你自己看着就好。”
一句話說完,芮嘉顫抖的手忽然一空,等回過神時,門半掩着,人早沒了影兒。
Sunny不知什麼時候跑了進來,似乎半夜被吵醒興緻不怎麼高,跳上床就盤成一團貼在他腿邊,又開始打盹。
窗外的雨仍然下的不停。
芮嘉徒勞地坐在床上,腦子僵成一塊木頭。
原來,徹底地被抛棄是這樣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