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野萬次郎又跑來場地家做客。
三人擠在場地圭介的小房間裡,他盤腿托腮坐在一旁,膝蓋貼着我的腿,圈着早上剛煎好的松餅,搭配奶油和楓糖漿,有一口沒一口地嚼。
場地圭介正在聽我講解數學題目,表情認真,但手指一下一下剮蹭額角,眼睛已經透露出茫然。我停頓了一下,和他說:“要不先把松餅吃完?涼了就不好吃了。”
他歡呼一聲丢下筆,把自己那份移到面前,隻看了一眼就鎖定犯人:“Mi——key!我的草莓——”
佐野萬次郎一口咬下草莓,無辜地看着他。
“啊真是的,一個不留神就被拿走了!”
他看起來倒沒多生氣,隻是簡單抱怨了幾句,看樣子已經習以為常。
我插起自己盤子裡草莓,喂到他嘴邊:“啊——”
場地圭介下意識張嘴,牙齒蹭破了果皮,在汁水滴落之前整個吞掉。
“好酸。”他皺起臉。
在奶油的襯托下,草莓的甜味變得幾近于無,但是搭配起來正好可以解膩。
“再吃一顆就變甜啦。”我說。
勢必要嘗到草莓甜味的場地圭介跑去廚房,房間裡隻剩下我和佐野萬次郎。
啪嗒一聲,是佐野萬次郎趴到了桌上。
他面朝着我,用烏黑的眼睛盯過來的一瞬間,我就領會了他的意思。
但是我隻是摸摸他柔軟的金發,說:“不要總是撒嬌。”
“……姐姐讨厭我嗎?”
“為什麼這麼想?”
他扁扁嘴,頗有點忿忿不平:“姐姐對誰都很溫柔,但是會故意無視我。”
我為他的敏銳和直白感到驚訝。
他開始細數我的罪狀:
三個人一起玩的時候,他的優先級總是排在最後啦;路上遇見時他不主動就不打招呼啦;會直言“教育”春千夜和場地卻唯獨拐彎抹角地提醒他啦;即使故意惡作劇也會當做沒看見啦……等等等等,有許多連我都沒能覺察的雙重對待。
“對不起哦,”我發自真心地道歉,“或許因為萬次郎君和一個認識的人長得很像,不自覺就……”
“隻是因為長相?”他指着自己的臉嘟嘟囔囔,“那我也太吃虧了,不公平!”
我為難地看着他。
不隻是長相,本質上就是同一個人。
“是讨厭的人?”
“很遺憾,”我撐着下巴想,“雖然對方做了非常、非常糟糕的事,但做不到真正讨厭他……”
可是恐懼又無比真實,令我分不清這份情緒是針對未來的佐野萬次郎,還是針對槍口、疼痛和死亡。噩夢在此後許多個夜晚造訪,巨大的響聲依舊使我的太陽穴産生幻痛,與此同時,我又總會回想起那雙顫抖的手和眼中搖曳的淚水,并無數次感到這樣的自己無藥可救。
無論如何,死亡已經帶走了一切,那麼我保留的這點無藥可救的私心也不會受到責怪吧。
沉吟片刻,無奈地承認:“嗯,是曾經喜歡的人。”
佐野萬次郎瞪大了眼睛。
“現在呢?”
“已經再也無法見面了,所以沒有想過呢。”我輕輕地說。
他發出了一聲上揚的鼻音,安靜了幾秒鐘,說:“我來代替姐姐讨厭那個家夥,所以不要再透過我看别人了。”
我不禁彎起嘴角。
佐野萬次郎掰過我的臉,直直注視着我的眼睛,鄭重其事地強調:
“絕對不可以!”
去而複返的場地圭介在門口愣愣地問:“你在做什麼,Mikey?”
我拍拍佐野萬次郎的腦袋将他按下去,轉而問場地圭介:“草莓的甜味,嘗到了嗎?”
他咧嘴笑着點點頭,彎彎的眼睛像是閃亮亮的紅寶石。把洗好的一小碗草莓放到小幾上:“姐姐也一起吃吧。”
看在他這麼可愛的份上,點心時間結束後,我仁慈地放過了深受學習之苦的弟弟,讓他和佐野萬次郎跑出去瘋玩。
我知道場地圭介沒什麼讀書的天賦,但希望他至少能夠接受到高中畢業為止的教育,退一步說,能安穩地初中畢業也不錯,即使成績隻是低空飛過,他能健康快樂地長大就是我最大的慰藉。
這個年紀的孩子是鬧騰的天才,三人組更是其中翹楚。由于佐野萬次郎的頻繁串門,場地圭介的房間俨然成了他們聚集的第二個陣地。好在他們在室内能夠聽話地保持安靜(至少維持着不影響鄰居的音量),不是一起拼裝我給場地圭介買的複雜模型就是在翻漫畫雜志,有時還被我拉着和圭介一塊補習。
小二到小三的知識實在淺顯,更多的時候隻是在教認字,認完了排排坐播放租來的外國電影DVD,再通過翻譯的字幕鞏固一遍新學的漢字。他們對懸疑、黑//道、武打等題材的作品存有極大的興趣,我總要篩選過一遍後再給他們播放。
三個人看電影,我就坐一旁寫稿。房間裡的聲音讓我想起未來的教室和我的學生們。我總是在孩子們嘈雜的談話聲中工作,這樣的環境令人平心靜氣。
不過平和的情況最多隻能持續一部電影,沒多久又會跑出去,可能是佐野道場,也可能是别的什麼地方,小孩子總是難在一處呆太久。
為了獎勵場地圭介最近的“乖巧”,我與父親及涼子阿姨商議在假期結束前帶他去遊樂園,作為值得紀念的首次家庭出遊。
當場地圭介在我面前提起他的兩個小夥伴有多麼羨慕這次出遊時,我問他:“圭介想和朋友們一起去玩嗎?”
他躊躇了一會,問:“他們可以一起來嗎?”
“人越多越好嘛。”
既然要帶上别人家的孩子玩,當然要取得對方家長的同意。佐野家的爺爺不在,佐野道場隻有佐野真一郎和他的朋友。得知我的打算後,他說什麼也不願意讓我承擔這筆花銷,最後也決定一同前往。
我向佐野真一郎詢問明司家監護人的聯系方式,他身邊那個刀疤臉的年輕人應了聲:
“我是明司武臣,春千夜的大哥。”
明司武臣是個從外表看來就十分不好惹的類型,聽說佐野真一郎曾是不良,或許就是這樣認識的友人。
我向他表明了來意,明司武臣爽快地同意了,但表示希望能将他們的小妹妹一起帶上,弟弟妹妹的花銷方面他會負責。
“明司先生不一起參與嗎?畢竟我們算是以家庭為單位的出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