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下了好幾日雨,垅陰鎮又是烏雲密布。
槐安街盡頭的紙紮鋪,門窗緊閉,門口立着一個白布紮的幌子。
上面用墨字,寫着一個大大的“喪”,像極了穿白衣的吊死鬼,挂在上面晃悠。
隔壁花鋪,破舊的矮門“吱呀”響了一聲。
一個頭發花白的幹瘦老太太,拄着拐杖從門裡走了出來。
她朝旁邊挪了兩步,見紙紮鋪的門依舊關着,裡頭黢黑,搖着頭歎了口氣。
開紙紮鋪的林長世,兒子病了幾個月了,一直不見好,人漸漸就沒了做活兒的心思。
再加上紙紮鋪本就生意不多,鋪子隔三差五就關門。
“都四五天了,”老太太掰着手指頭嘀咕,“怎麼還不開門啊?”
街上火冷燈稀①,連個人影都沒有,自然不會有人回她。
她撐着拐杖兀自在街邊站了會兒,慢慢走上前去叩響了門。
……
紙紮鋪内。
暗不透光的小屋,靠牆擺着張窄窄的木闆床。
一個臉色蒼白的少年,裹着薄薄的被子躺在上面,正在昏睡。
因着病了許久,他整個人都很清瘦,下颚線棱角分明,緊抿的唇沒有一絲血色。
——砰砰!
寂靜的屋内,突然傳來叩門聲。
少年細密微卷的睫毛簌簌抖動,緩緩睜開了眼。
入目一片漆黑。
他盯着眼前的黑暗緩了緩,才支撐着坐起身。
“林長世,林長世!”
“你家林小子咋樣啦?”
林祈歲一驚,腦中“嗡”的一陣刺痛,無數雜亂的記憶,争先恐後湧了上來。
林長世正是他爹,垅陰鎮上唯一的紙紮匠。
開了家紙紮鋪,平時做些白事用的紙紮活,偶爾也會接一接司公子的差事,幫辦喪事的人家住持儀式,燒紙、哭喪、誦經,賺點外塊。
母親生他時難産亡故,他是父親一手拉扯大的,自就小體弱多病。
今年開春倒春寒,又不甚吹了冷風,就病倒了。
這一病就是好幾個月,整日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如今總算痊愈。
“林長世!你開開門!”
外頭蒼老的聲音還在叫喊:“這都四五天了,人别憋壞了!”
林祈歲揉揉脹痛的太陽穴,披上外衫,起身下床。
他走到外間卸下門栓,将正在“砰砰”作響的鋪門拉開。
門打開的瞬間,一陣陰冷的風夾雜着鹹腥的雨絲,迎面撲來,沖的林祈歲踉跄了兩步才站穩。
“呦,林小子,你好了?”
粗糙沙啞的嗓音,像沙粒磨過一般。
一個穿着黑色回紋裙衫的幹瘦老太太,赫然立在門口。
她瘦的整個人都脫了像,渾身上下隻有一層薄薄的皮,包裹着下面的骨頭,裝在寬大的裙衫裡,像個紙人。
林祈歲冷不防被吓了一跳,看向老太太的臉時,直對上一雙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窩,黑洞洞的。
定睛一看,嵌在裡面的眼睛,又黑又小,卻異常的亮。
“嗯,”他深吸了口氣,心髒還在砰砰跳着,“沒大礙了,張婆婆。”
“哎!”老太太見他應聲,顯得很高興,上下打量了林祈歲一番,探頭往屋裡看,“你爹呢?”
“我……爹?”
林祈歲腦袋突然一陣發昏。
林長世?
對,自打他醒來,還沒看見林長世。
“他,許是出去辦事……”
話沒說完,張婆婆那雙晶亮的芝麻眼突然快速的轉動起來。
她一手拄着拐杖,另一隻枯瘦的手顫顫巍巍擡了起來,朝林祈歲身後一指。
“林小子。”張婆婆的嘴角向兩邊裂開,嘴唇彎出一個詭異的弧度。
“你看,那是誰?”
林祈歲心裡一緊,一股滲人的涼意如萬千蝼蟻,爬上了他的背脊。
他順着張婆婆手指的方向緩緩回頭。
卻隻見,正對着鋪門的堂廳裡,他爹林長世,坐在一張小凳上,正面對着他。
林長世穿着一件深褐色的粗布衫,胸口處心髒的位置,不知被什麼掏了一個拳頭大小的血洞,鮮血噴湧,幾乎将身上的衣褲都染紅了。
他臉色青黑,雙目圓睜,口鼻處黏着幹涸的黑血,頭歪歪的耷拉在自己肩膀上。
顯然是已經死了,而且死去多時了。
林祈歲倒吸一口冷氣,這傷口像是被人生生掏了心。
什麼時候?在他睡着時,有東西進來了?
“哎呦呦!”張婆婆突然捂住嘴,露出一副驚訝又擔憂的神情,“怎麼睡在這了?這兩天一直下雨,吹了風要生病的呀。”
“嘻嘻嘻,林小子,你快把他扶到屋裡去呀。”
張婆婆笑起來,聲音尖尖的,那雙芝麻大點的小眼睛竟然眯成了一條縫,嵌在黑洞洞的眼窩裡,甚是駭人。
林祈歲趕緊移開了目光,不再跟她對視。
——咔嚓!
一道驚雷突然淩空劈下,将整個黑沉沉的天幕都閃成了白色。
赭黃色的大雨,傾盆而下,豆大的雨點砸在地上,噼裡啪啦的到處飛濺。
林祈歲就站在門邊,難免有雨滴落在身上,他往堂廳裡退了幾步,就看見那張婆婆咧着黑紅幹裂的嘴,若無其事的站在大雨裡,那萬千雨滴竟然沒有一顆落在她身上。
“走喽,走喽……”
她用拐杖在地上一點一點的,原地轉了個身,嘴裡一邊嘟囔着,一邊慢慢往隔壁去了。
——咚!——咚!——咚!
細長的拐杖戳在地上,發出清晰的敲擊聲,混在一片雨聲裡,卻顯得格外空遠悠長。
“呼!咳咳……”
林祈歲撐着門,大口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