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聽完諸多江湖往昔傳奇故事後,夕籬對他自身在江湖裡所處的位置,大緻有了判斷:
他絕對站在自家大師姊同一邊。
夕籬相信,大師姊絕不會是大魔頭,她劍斬之人,必有她必殺不可的緣由。
待來日見到大師姊,問清楚便是。
夕籬微不可察地動了動鼻尖,他逐漸領悟,有時候,發問并不是在表露無知,而是一種進攻。
夕籬遂主動向玉庶發問道:
“可否再講講,你們這冥陰湖。”
“冥、音、湖。”玉庶一筆一畫寫到。
夕籬抽抽鼻子,心道,原來是這個我不會唱的“音”,無怪乎我會下意識地會聽作“冥陰湖”了。
玉庶問:“寶公子在家時,親友們夜裡可會聚在一起,圍爐說些奇聞怪談?寶公子如何看待鬼神,你相信人有魂魄麼?”
夕籬答:“我喜歡聽鬼故事。”
小僮于是便接嘴開講了:
“有這麼一個可憐孩子,彈不好琴,親媽天天打她。
“偏偏,她還有個天才般的小姨,那琴弦彈得之神妙,真真是———‘曲罷曾叫善才服’!
“幸好,天妒英才。泰山府君把她小姨的幽魂,早早兒地鎖入了冥府。”
小僮左一個“偏偏”、右一個“幸好”,把夕籬聽得一愣一愣的。
“其實呢,當初這孩子跟着她小姨學琴時,雖也不甚聰慧,但至少能彈得明白。
“顯然,是她母親教的有問題,可誰叫人家是媽呢?這孝順孩子,唯有乖乖聽從母親的教導,越彈越差、越彈越怕……”
夕籬順嘴問了一句:“她父親呢?”
“死啦!早死啦!”小僮狠狠瞪貴公子一眼。
小僮看出來了,貴公子天真歸天真,卻并不蠢。
如此簡單尋常的無謂細節,貴公子之所以“不懂”,是因為他雙親健在、他幸福到無知———
小僮對于夕籬的揣測,實在大錯特錯;
至少,錯了一半。
夕籬是被第一次出門曆練的大師姊撿來花海的。
他雙親皆無,但他的确很幸福。
夕籬再次嗅到小僮的愠怒,悻悻一笑,不再多話。
小僮接着講道:
“孩子長大成人後,随便嫁給了同縣某個男的。
“她終于可以不彈琴了。
“可她的生活,似乎依然不曾變好,她依舊很不快樂。
“某天,她突然想起她早逝的小姨,然後,她就越來越想念她死去多年的小姨。
“後來,無論祝什麼節、賀什麼日,她都要舉酒,祭念她小姨,如此,在悲傷地喝了八年的酒後
“———小姨終于來夢裡看她了。
“在夢中,小姨告訴她,她也很想她,隻是地下那死皇帝,管她們這些教坊女管得緊,不肯放出地宮,今夜幸得長公主開恩,允她暫時回陽。
“小姨不知道甥女已經很久不曾彈琴了。
“小姨給她彈冥界天子最喜歡聽的新曲,一曲彈完,又接下一曲,好似重逢之夜無窮無盡……
“夜漏已盡。”
故事講到高潮,小僮原本清銳的童音,都變得成熟低徊:
“女子怅然醒來,如夢如醉,恍惚坐在了蒙塵的琴幾前;
“那天清晨,縣裡縣外所有的人,醒來的、和睡着的,皆聞曲而淚流,縱無殇也心哀……”
“你蠻會說故事的,口吻多變又适時。”夕籬脫口誇贊,“你說得很好,好得不像你這個年紀……”
“你莫打岔!故事沒完!我還未點題哪!”
小僮氣得隔空遠遠地朝夕籬砸來一拳,既無拳風、更無半分内力氣息。
夕籬又是軟和一笑,乖乖閉了嘴。
小僮迅疾地換回了低沉沉的神秘語調:
“縣令一面用青色官袍擦眼淚,一面令樂師記錄下女子所彈之曲,将琴曲譜錄快驿呈獻州府長官。
“故事比驿馬跑得更快。
“刺史早已聞說此奇事。可當刺史迫不及待打開曲子譜錄,卻隻見紙上一片空白!
“那墨字記下的曲譜,正如同夜裡偶然現身的幽魂,日光一照,便瞬間消散、了無痕迹……”
夕籬聽明白了,原來此即謂之“冥音湖”。
其實與他最初推測的“冥陰湖”,是一緻的。
正如鬼琴師彈奏的冥音曲,唯有在夜裡顯現;
冥音鬼湖亦如遊魂幽靈一般,漂浮不定……
“唉,冥音猶與情憶通,死曲不堪生人奏!”
玉庶适時清唱了兩句“冥音曲”,凄神悲鬼,令人魂涼。
與玉庶哼唱的悲傷旋律不同的是,玉庶補充完整的故事結局,卻很明媚,很讓夕籬喜歡:
“冥音雖逝,但在舊琴幾上,小姨自冥宮裡攜出的一酒壺與二酒杯,依然在晨光照耀下,閃閃發光。
“小姨真切地來過,這世上,有人真心牽挂着女子。
“女子遂摔了琴,攜金縷酒壺遁去。”
比起小僮的版本,夕籬更喜歡玉庶講述的冥音故事。
他尤其喜歡那位天才琴師,在陰陽兩個世界,她初心不移,撥弦不辍。
小僮理解有誤,小姨必然時時牽挂着小甥女,她如何不知甥女在人世間的種種煎熬,否則她又何必深夜來入夢?
可她一隻死鬼,她又能做什麼呢?
她惟能分享給甥女她真心所愛之物;
她終夜彈奏,陪伴甥女度過漫漫長夜;
最後,她教會她自由。
夕籬着實喜歡這個故事的結局。他問玉庶:
“你方才所唱,莫不是《冥音錄》裡的曲子罷?”
夕籬故作害怕道:
“待我明日醒來,這冥音湖裡,唯一留下的、不會消失的是什麼?
“莫不是、我已經死了!莫非、是我在你們的夢裡!”
玉庶看出貴客是徹底松懈了下來,他微笑道:
“寶公子莫怕,冥音湖雖行蹤詭秘,但終歸接壤人間。你我皆是今世生人,你沒睡,亦未醉。
“方才玉庶所唱,不過是照舊曲填的新詞。
“冥音湖裡,彈的皆是俗世曲、唱的盡是快活歌,與其它風月之地的藝人們所彈唱的,全是一樣的曲調。”
“但同一首曲子,我們奏演得更好。”小僮自信非常,“冥音湖的第一奏樂高手,即江湖第一樂師。”
小僮這話沒理。夕籬問小僮:“不知你玉庶主人的琴技,在冥音湖排名第幾?江湖上可有甚四年一度的比琴大會?冥音湖誰去比了?結果如何?”
小僮不答,反笑夕籬天真無知到令人豔羨的愚蠢:“寶公子,你真是,身在湖中、不知湖。”
“噢?”夕籬等着小僮繼續說下去。
“江湖無人不知冥音湖,人人向往冥音湖。
“貴公子你當最是清楚,世上最貴是無價;
“最難進的門,是看不見的門!”
小僮看着貴公子那一張清白的臉,冷冷一笑:
“普通江湖喽啰,徒聞冥音傳說,卻求門無路;
“有些門路的,縱是找到了雲夢澤來,也要為那有限的上船名額,争個你死我活。
“而公認的武林高手、真正的富豪巨賈、有名的風流才子、還有一些不可說的大人物,早已是冥音湖主人親自邀請的船上客了!
“寶公子,當你在船上睡得香甜時,在另一不知名的小湖沼裡,可是正刀光劍影、血肉橫飛哪!”
聽聞小僮此話,夕籬鼻頭一緊。
小僮仍不依不饒地質問道:
“貴公子,你以為,那些人不惜以命相博,也要搶着來冥音湖,就單單為了聽曲兒、抱美人、争着比誰花錢如流水麼?”
夕籬聞言,如受當鼻一拳。
小僮搖搖頭:“天真。”
小僮嗤鄙地笑了笑:“無論江湖柔情、抑或英雄意氣,在一杯金縷酒面前,皆是不值一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