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即謂絕對的力量麼?此即是真正的強者麼?
臨死前,謝良宴突然笑了。他笑他自己。
當庾無葛面對梅初雪冰巅壓頂式的絕對力量時,他尚能拖着流血的左腿站起,拔出他插在地上的敗劍;而他謝良宴,此時此刻,滿心,唯有絕望。
他當下心中這種前所未有的絕望,甚至比他幼時遭受煉師師父百般酷毒折磨時,還要絕望一萬倍。
謝良宴恍覺他自己,又變回了那個七歲的孩子:煉師師父在他身體裡煉蠱,當他痛到極點時,他已無力掙紮哭号,他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滿心恐懼與絕望……
謝良宴重新合攏了眼睑。
一旦踏入江湖,就該遵循江湖的規矩:
弱肉強食,赢者通吃。
人生到此,天道甯論?
睡咯,睡咯,謝良宴對自己說。他閉眼躺在一團溫水般的無可抵擋的強勢真氣裡,竟然産生了一種類似于懷抱的溫暖錯覺……啊,他記起來了,他替煉師師父掠來的人藥裡,有一對母子,那驚懼不已的母親,便是如此顫聲着哄她孩子入睡的:
睡咯,睡咯,謝良宴輕聲哄着他自己,睡咯,睡咯,孩兒,我的孩兒,此生,不必再醒來……
“轟隆!”
一團肉沫血花,炸開在半空,似焰火簌簌落下。
夕籬早已淩空而去,急着去看前方镖路即将開始的好戲,然而,夕籬疑惑地抖抖鼻尖,回頭看向那一方已然空空如也、惟餘腥甜血氣的真氣爆炸處:
煉師臨死前,散發出來那一股宛如孩童的脆弱氣息,在夕籬預料之中。
花海師傅尚有弱處,花海姊弟本是孤幼,而他們所謂的豪情江湖,竟将“恃強淩弱”奉為江湖規矩?
何其蠢毒!可悲至極!
然而煉師死前,确然不曾流露出一絲不服、不甘的氣息;他倒是從一而終地堅守着他的強者法則。
夕籬嗅得愈仔細,他便愈迷惑,為何這個毒煉師身上,竟無一息将死之人特有的黏滞酸氣?
他居然對這世界略無一點留戀麼?
夕籬甚至隐約嗅見了猶似喜悅的甯靜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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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江段向東,距江夏城不足百裡;即是說,此正處于墨荷塢的中心勢力範圍。然而,在墨荷塢的地盤上,來自黃梨山莊的船隊,坦坦蕩蕩地漂着。
艙中劫镖慶功宴上,黃梨山莊統領護院、号稱“萬華第五子”的雲千載,卻僅居座首之右席。
高踞首座的,正是那神秘的第三股鋒利之寒氣:
此人名為“梅冷峰”,是為萬華派血梅崖年輕一代子弟中的“大師兄”,江湖人送名号“三端吉士”。
所謂“三端”,即劍客之鋒端、文士之筆端、辯者之舌端;而“吉士”,則有“吉士誘之”的諷喻内涵。
梅冷峰時年二十又七,他二十來歲時,确曾有過一段荒唐風流史,但四年前,他已然定情專心。
如今江湖上浪名遠揚的花花公子,當屬坐于首座之左的“野狐公子”。其人實名“霍遠光”,正乃揚州霍姥太君的外孫,且是霍氏孫輩中最受寵的那一個,人送诨名:“江湖第一乖孫兒”。
劫镖一事,是霍遠光起的頭。
镖貨的信源,來自醉倒在冥音湖的江湖醉客。開春時,寄春镖局荊南分局的“馮老”,在迎春宴上又哭又鬧:“他庾孟金生了個好兒子……庾家可攀上好親事了!人家再瞧不上我老頭子家的那癡丫頭咯……”
霍遠光原本僅向梅冷峰約請了武力支援。他霍氏“獨門迷藥”,無色無味,潛伏期極長,可在漫長镖途中,分批、分次下毒,隻要次數足夠多,镖隊終會全員中招,屆時,隻須得劍神真傳的“落梅風”凜冽一吹,便能瞬間激活“沉眠”在體内的強勁迷藥。
梅冷峰否決了要他扮作“神秘蒙面人”劫镖的原計劃,因他們血梅崖的“落梅風”,不可能不被認出。
經試驗,梅冷峰自創的新劍招,亦能使迷藥瞬間“蘇醒”。并且梅冷峰主動提出,要讓他的朋友雲千載,來分一大杯羹。理由嘛,雲千載感恩地坦白:
黃梨山莊需要錢,更需要重振威名。
夜襲冥音湖,不過是敲鑼預告;
在光天化日下、在通途大道上,劫走天下第一镖局的大貨,才是真正的大戲!
雲千載擔憂他夜襲冥音湖一事,霍遠光會受霍姥太君責罰,不料這“乖孫兒”答:
“反正受罰的又不是我。”
梅冷峰聞言,冷“哼”得不能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