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初雪孤身站在江面,一身白衣飄然,他身骨挺拔,姿态,卻是松弛的———
梅初雪對于朝他奔襲而來的夕籬,居然是毫不設防的!
自前一夜夕籬在冥音湖醒來,江湖上形形色色的人味,頗讓夕籬的鼻子苦不堪言。不能說他們臭,但他們聞來,确然不好。石長老,算是坦誠;另有玉庶和茶肆阿姊,一個雖一身神秘氣息,一個雖兼具多重身份,但此二人,至少能克制住心中的惡。
而梅初雪,簡直是污濁江湖中的一股清流。
他竟然接過了一個姓“寶”的陌生人,遞來的一顆鳥蛋!
一路追來,夕籬嗅得很清楚,在這一股微涼氣息裡,一直摻雜着雛鳥的脆弱氣息……
夜風徐徐,向夕籬吹來最後一絲梅初雪的氣息:
他仍在一路筆直地朝西飛去……
第三日,已入施州界内。
夕籬又追上了梅初雪那一股微涼的氣息,氣息由淺到濃、又由濃變淺至無,夕籬已經遙遙領先了梅初雪。和風拂面,送來一股微微含酸的花香:
是“酸巴菜”的味道。
“酸巴菜”一根細莖上長三片桃心綠葉,花開有黃、有紫,它是大師姊童年回憶裡的解饞零嘴;二師兄煮魚羹時,偶爾用它的酸葉片來解腥。
夕籬循酸飛去,見一片紫紅花海,爆開在巨型坑洞裡。巨大坑洞應該是天然形成。然而,若這一洞紫紅花海,亦是天然長成,那這必定是上天強行違背自然法則、私下藏匿起來的一點詩意。
夕籬放松身體、自由墜入這一洞花海。
累了。休息。
一股溫暖的淡淡奶味,将夕籬從微涼的夢裡拂醒。狐狸母親甩着一團火焰似的蓬松狐尾,帶着她的三團小火苗,嘴角勾起彎彎笑意,遠遠看着夕籬。夕籬忙起身告别:“打攪赤狐真仙的洞府了。”
夕籬開心地掀掀鼻尖,他睡醒後,突然想明白了梅初雪何以有如此“非人”耐力。隻有一個可能:
梅初雪是憑着本能在飛躍、在前進。
梅初雪飛得不算疾速,但他飛得非常省力。
這個“省力”,包括内力、精力和腦力。
夕籬做不到,若他像梅初雪那樣完全放空,他身體隻會立即失去控制、當即直直墜下去。
将身體訓練出一種本能,花海姊弟裡,隻有一人做到了,那就是喜歡燒菜的二師兄,寶庭芳。
二師兄大夕籬三歲,武功委實差得出奇,師傅不得多教了他三年,兩月餘前才送出門去。
針對二師兄這一難題,師傅思來想去,提出了一套“絕對防禦”理論:即随時随地、無時不刻地用真氣覆蓋住身體、好似穿上一身晝夜不脫的堅硬铠甲,以防禦所有來自四面八方、明裡暗裡的攻擊襲擊。
理論隻是理論。二師兄使其成真。
無時不刻耗費真氣來防禦,内功必須深厚。二師兄心海之廣、心海累積内力之深,僅次于大師姊。
大師姊是天賦加堅持,二師兄是堅持加努力。在花海姊弟寶姓一輩的内力排行榜上,“内力多得吓人”的夕籬,沒有被提名,因為,他算是作弊……
第四日,白帝城已過。
吃完午飯,日頭正高。夕籬飛至河邊樹蔭,聽着嘩啦流水聲,躺下來,消起了食兒。果然,沒等多久,風中吹來的那一股微涼的氣息,浸漸變濃了。
夕籬已經完全掌握、并且正确預判了梅初雪的路徑。夕籬暫封穴道,摒息内力,與樹蔭融為一體。
一襲白色身影,輕逸自在,宛如夢蝶,一點一躍,由遠至近地、愈發清晰地顯現出其純白輪廓。
梅初雪白衣一閃,輕盈越過嘩啦流淌的溪水,在波光粼粼的水面,投下一抹轉瞬即逝的陰影。
梅初雪身上那一股微涼氣息,極深地從夕籬頭頂樹冠落下來,緊接着又一瞬間淡去、遠去———
哇,夕籬很是驚奇,一路啃凝香丸的梅初雪,竟然還會,哼歌?梅初雪唱歌,竟然還很在調上?
“月出照涼州……”梅初雪自夕籬頭頂樹冠一閃而過時,夕籬依稀聽見了他哼唱着的《涼州》曲。
“彎彎月出挂城頭,城頭月出照涼州……”
夕籬五音皆平地念着曲兒,繼續躺着消食。休息舒服了,夕籬起身,繼續專心、全速前進……
第六日,已入劍南東川。
夕籬暫封穴道,摒息内力,落入蒲葦叢靜候。果不其然,那一股微涼氣息,由淺至濃、最濃———
梅初雪驟停在了河對岸。
夕籬确信梅初雪發現不了自己,此刻他内力全無、四肢緊貼大地,與岸邊任何一叢蒲葦無異,即是天性警覺的水鳥,都孰若無睹地踩過他衣袖。
梅初雪停在河岸,坐下休息。
休息時,順便捉蟲喂鳥,制做、更換新“鳥巢”。
夕籬一路追來,拾到過不少隻梅初雪為破殼雛鳥制做的純白“鳥巢”。制做此純白“鳥巢”的唯一耗材,便是梅初雪從他衣服上割下的白色綢布,白綢上繡着精緻的同色忍冬暗紋。
這一捧低調奢華的雪白鳥巢,亦兼“尿布”,雛鳥吃了就洩,洩完了,梅初雪就給雛鳥換隻新“巢”。
梅初雪昔時飄飄若仙的長裾下擺,如今已經參差錯落地割短了一大截,露出了潔淨的白色靴筒。
許是快到家了,夕籬感覺,梅初雪有些開心。
梅初雪折了河邊的一朵赤紅水蕉花,吮着花莖裡的甜甜花汁,接着又掏出一顆凝香丸,慢慢地啃。
梅初雪啃畢幹丸子,又折了枝水蕉花。雛鳥安穩憩在他膝頭,他小口抿過花汁,嘴裡淺淺哼着歌。
夕籬聽着梅初雪唱的歡快歌謠,又驚又喜。
梅初雪所唱童謠,夕籬隻聽過一次,便自此念念不忘。它正是夕籬被那個郎中用霍氏迷藥麻暈、扔出師門前,郎中唱過的那一支童謠:
“水中冰,冰中水,星月照耀水與冰。
“雪成花,花成春,冰花春水照鏡子———
“元來我是你!”